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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5
<b style=ms-bidi-f: nrmal>六</b><b style=ms-bidi-f: nrm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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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聖誕節一大早,小吉乘地鐵去了志明那裡,她給志明買了一個取暖器。上次她聽志明抱怨說房東為了省錢,經常不開暖氣。小吉心想,這麼冷的天,沒有暖氣怎麼過冬。志明的學校和紐約大多數的學校一樣,沒有自己的學生宿舍,學生們都到外面租公寓,條件比較差。
到了志明那裡,剛一進公寓樓,就聽見志明房間裡傳出來一陣鬨笑聲,非常熱鬧。小吉推門進去,卻見一群人圍著,志明坐在中間讓人按著剃頭,七彎八扭,頭上面開了幾條很不雅觀的道道出來。圍著的人還開心,找樂子。小吉卻生氣了。她把取暖器放下,一把推開理髮的人,奪過理髮推子,一聲不響地細心推起來。眾人一下子沒有過神來,都愣在了那裡,等看清了是小吉,一個個直吐舌頭做鬼臉,紅著臉站在一旁一聲不響地看著。
“你來了,”志明和小吉打了個招呼,“今天聖誕節,有點時間,這頭髮太長了,想剃短一點。大家都不會理,互相學習。”志明為他人解釋道。
“坐好,”小吉有了一點威嚴,扳正了志明的頭。 只見她纖纖玉手在志明頭上來來了幾趟,一個整齊漂亮的髮型就出來了,熟練得很。眾人一旁看得有點傻了眼,原來是一個女理髮師。上次見過面的老劉誇獎說:“喲,看不出來小吉還真有兩下子。這頭剃得有水平嘛。”其實小吉理髮已經有年頭了,以前在家裡小吉的父親從不到外面去理髮,一直在家裡由小吉理,單位的人問起,就說是外面理髮店里老師傅理的,大家還真信。
“是不是幫我也來一下。”老劉看著志明那清爽利落的髮型對小吉說。不少人開始撫摸起自己的頭來,卻有點不好意思開口,特別是剛才捉弄志明的那幾個。小吉心中雖然還在生氣,可是看見這幫留學生們一個個雖然談不上垢面,卻是蓬頭,心中老大不忍。也是的,大家一天到晚埋頭在學業裡,連理髮的時間都沒有。看著那一個個朝自己憨笑的頑皮臉孔,都是討饒的相,小吉心就軟了。她給志明拍打掉身上的頭髮,然後讓大家排好秩序,一個一個地按在凳子上理了起來。
眾人滿心歡喜,理著發,聊著天。有人打趣道:“誰讓咱們剛才和志明過意不去,現在遭他女朋友修理了不是。”大夥哈哈笑了起來,連小吉也忍不住撲哧笑了一聲。
“你手藝高,乾脆開一個留學生理發店好了,保證生意興隆,也解決了我們的老大難問題。”有人得了好處,開始慫恿小吉。
“就是,外面的理髮店理得不怎麼樣,還十幾美金一個頭,誰理得起。”
“算了吧,人家還不是忙,除了不用像我們定期理髮外,哪一樣也不少。再說志明保證不幹,佔用了人家談情說愛的時間不是。”
“誰在那裡爛舌頭,待會剃光頭。”小吉杏目微睜,羞紅的臉上一副不饒人的樣子。眾人嚇得不吱聲了。
志明到廁所裡鏡子前照了照,果然很好,內心深處怦然觸動。心想和小吉認識這麼久了,不知她會理髮。剛才理髮時,她的手在頭上撫摸,很輕柔,很體貼,長這麼大,除了母親和姐姐外,還是第一個女性這麼撫摸自己。理髮時,她撥出的氣息讓自己的頭髮根子很舒服。大概有點生氣的緣故,那呼吸是急促的,胸部也起伏得厲害,觸在自己的膀子上讓人又想起了睡在安家裡的那個晚上。志明覺得自己和小吉確實太保守了,沒有結婚以前不敢越雷池一步。此時此刻,志明閉上了眼睛,頭腦裡滿是小吉的倩影,她平日裡的一顰一笑,這時都從心底的深處浮顯出來。小吉美麗,聰慧睿智,悟性很高,有一種大戶人家淑女的明秀和涵養。她身上沒有一絲許多漂亮女孩特有的那種矯柔造作。志明心中蕩著漣漪,他開啟水龍頭,讓嘩嘩的自來水沖洗著沾滿了碎髮屑的頭,藉以讓自己清醒清醒。洗完頭,他來到外間,老劉好了,也進去洗頭。
大家見志明出來,有人說:“我昨天到系裡去看了考試成績,志明有幾門課都考了第一。在系辦公室聽人家說志明有一門本來考了一分,可是那個考的猶太老太太不同意給他滿分,說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可是評分的其他老師說他的答案全對,挑不出來毛病。你知道那個猶太人怎麼說,她對評分的老師說,別忘了,他是一箇中國人,在他語法中找找,準能找出什麼來。最後她從志明的考卷中找出了幾個標點符號的小錯,楞給扣了幾分。
“這是怎麼事嘛,又不是考英文。考試那麼緊張,誰沒有幾個語法上的小錯。真要挑毛病,美國學生一樣有。”
“就是,系裡的秘書都為志明打抱不平,說那個猶太人一直都很歧視中國來的學生,多有刁難。”
“志明,找系任說說去,這樣不公平。”
志明擺擺手說:“算了,不就幾分嗎,第一就行。”
“志明好脾氣,要我非得找她不行。不過聽說那個猶太人挺慘的,父母兄姐妹都被德國納粹在二次大戰中用毒氣毒死,然後扔到火爐裡滅跡。她自己也被關在集中營裡當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妓女。”
“我說她怎麼那麼怪怪的,好像跟誰都有仇似的。”
“算了,不說這個了。”志明制止了大家。
“志明,聽說你當選了大紐約地的中國學生會席,有沒有這事?”有人問志明。
“有這事”志明說。
小吉停下理髮推子,有點驚訝地看著志明。志明忙解釋道:“是昨天才定下來的”
“你這新官上任,準備放什麼火?”大家來了情緒。
志明說:“這不是什麼官,為大家辦點事罷了。大夥說說看,組織一些什麼活動豐富一下咱們留學生的生活,有什麼要求,我給領事館去說。“
有人嚷道:“可以來一次春遊。”
“是不是從領事館搞點電影片子來放放。”
“還可以搞聚餐。”一個胖一點的留學生說。
“志明是紐約地的學生會席,哪管這個。那麼多人這餐怎麼聚,你就是好吃,難怪胖。”另一個瘦一些的留學生反駁道。
“你咒我。”胖子兩眼圓睜起來。
“本來就是。”瘦子也不示弱。
“你們兩個,在一起就抬槓。”大家把他們倆一鬨而散。
“聽說國內春節期間有一個表演藝術團要來紐約,請他們來為留學生演一個專場怎樣?”
又有人建議道:“乾脆來一箇中國學生學者自己的聯歡會最好。”
“這是個好意。聽說,國內許多有名的演員都在紐約,有的還是留學生。把他們請來,演出水平一定不比國內差。”
“那場地呢?”
“許多學校的大禮堂平時都空著,借一借不就得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一片嚷嚷,志明將這些一一記錄下來。
小吉一面理著發。 一面饒有興趣地聽大家討論著。她的學校只有她一個是從中國大陸來的,平日裡有點孤單。志明這裡是大學,各系都有中國學生和訪問學者,平時可以經常聚在一起,聊聊天,談談心,有了困難互相幫助,精神上不寂寞,真讓人羨慕。小吉足足花了兩個多小時,才讓每個人都容光煥發一遍,大家高高興興地到洗臉間洗了頭,照了鏡子,都很滿意。有小吉在這裡,知道他們有話要說,人們也不多打擾,謝過小吉後都走了。
房間裡地上都是發屑。志明歉意地向小吉笑笑,給她倒了一杯飲料,讓她坐著休息,自己打掃著房間:“大家平日裡都太忙,聖誕節有點空湊在一起互相理個髮,都是臭水平,沒想讓你給碰上了。累得夠嗆吧?”志明關心地問。
小吉揉著發酸的手說:“不要緊。 ”
“你是什麼時候學會理髮的?”志明止不住好奇心問小吉。
“下農村的時候。生產隊長是個好心人,看我幹不動農活,讓我學理髮,全生產隊的頭都包給了我,還給記工分,慢慢就練出來了。有時候公書記也來理。”
小吉瞥見桌子上有一份申請表,拿起來一看,是連詩卷的。“你在給你以前同宿舍的連詩卷申請研究生?”小吉問。
志明點點頭:“畢業後他分配原來的部隊單位工作,覺得專長得不到發揮,想出來深造。”
“他是部隊來的?”小吉很吃驚地問道,一個靦腆得像大姑娘的男生居然是軍人,那靦腆簡直有點可愛。
“看不出來吧。要是常人像他那樣的性格是很難進部隊的,他是高幹子,父親是大軍司令員。”志明讓小吉再吃了一驚。“告訴你一個故事吧。上大學時很長一段時間誰也沒把他放在眼裡,我和他同宿舍,對他知道得也不多。大學二年級的時候,有一天一個一看就知道是紈絝子的軍人開著軍用吉普車,帶著一個濃妝豔抹的香港小姐到學校來找他,那是他哥哥。結果全繫上下驚動,才知道他父親是大軍司令員。結果他一夜之間就成了系裡的重點,當了團支部書記。”
小吉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他要是不滿意現在的工作,利用他父親的關係,儘可以調換呀。”小吉說。
“其實他現在的待遇好得很,上大學時已經連級帶薪,大學畢業後一去就是副團級了。只是他也很羨慕我們這些考出國的,認為這才是真本事。他倒是一個正直的人,不看重自己的家庭背景,有時甚至認為那是一個負擔。自己得到的,不知道有多少是屬於自己的,有多少是屬於家庭的。志明話鋒一轉:“其實他也很喜歡你呢。”
“瞎說。”小吉一下子緋紅了臉。
志明知道連詩卷深深地愛著小吉,單相思害得很厲害。儘管小吉每次來宿舍他總是躲著小吉,逃一樣地避開,那是一種神經質的反應。志明很清楚,他內心深處煎熬得很痛苦。志明有時夜間醒來,聽見連詩卷在床上輾轉反側,也有時看見他瞪著窗外的月亮發呆。
“我也收到了孟選的信,讓我在國外給她聯絡一個學校。我的學校每年只招收二十幾個研究生,很難進,能不能在你們學校也給我要一份申請表。”小吉對志明說。志明答應可以。
“你這屋真冷。晚上怎麼看書?”小吉跺著雙腳,搓著雙手。
“這房東,就是不肯開暖氣。晚上寒氣襲人,只好裹著棉被看書,雙腳還凍得發疼。不過也能熬得住。以前在農村,不光是天寒地凍,還睡地鋪,就一層稻草。有時實在太冷,幾個知青就起來舉石磨,發發汗。現在要看書,不能動,只好乾坐著。”
“我給你買了一個取暖器。我們把它裝上吧。”志明和小吉一起動手裝好電熱取暖器,插上插頭,熱風就吹了起來。兩人都覺得很舒坦。
“你那宿舍裡什麼東西都齊全,真讓人羨慕,也省得我操心。真謝謝你買了這個取暖器,要不這個冬天還不知怎麼過。”志明說。
已經時近中午,小吉剛才幹了不少體力活,腹中有點飢餓了:“今天吃什麼,是不是又是紅燒肉加大米飯?”小吉打趣地說。
“哪能每次讓你吃那玩意,連我都吃膩了。我昨天到唐人街去買了一些新鮮蔬菜,還買了一條魚。”
“我來做。”小吉就要去開冰箱。
志明趕快攔住她:“你剛才忙了半天,坐著休息。今天我做,嚐嚐我的手藝。”
“你會做菜?”小吉饒有興味地問,兩隻眼睛有點不相信地看著志明。
“當然,下農村那會,我是知青點的廚師兼會計。幾十個人的口味都由我調。”志明有點小得意的樣子。從冰箱裡把東西拿出來。
“你近來好像挺喜歡提起農村,動不動就是農襯的時候。上大學時很少聽見你這麼說呀。”小吉起身幫著志明擇菜洗菜,側著臉問志明。
志明搖搖頭說:“自從來了美國以後,也不知怎麼搞的,常常想起以前在農村的往事。說實在的,下農村的時候艱苦,現在也艱苦。都有熬不住的時候,以前一個人十六歲遠離父母到那荒涼的山溝裡求生。那時是體力累,不堪農村的重活,挑著九十多斤重的水桶一擔擔地往山頂上送水澆梯田。現在是腦子累,那讀不完的書和寫不完的論文就像一座座的山一樣,等著去攀登。在國內上大學的時候不一樣,一切都由國家包乾,不愁吃不愁住不愁沒有工作,思想上沒有壓力,路都鋪好了,只等著你去走完,所以很輕鬆。這裡不一樣,一切都靠自己。我們這些公派的留學生還好,學校有助學金,不管是助教還是助研,都有一份工作,基本生活費有個保障。那些自費生更難,許多人都到外面餐館打工維持學業。當然,人有點壓力並不是什麼壞事,真金還得火煉。不過小吉,你真幸運,學校一流,每個人都發獎學金,除了學業以外,其它什麼都不用操心,所以感覺不出來生存的壓力。”
“我有時也覺得自己有點生活在真空裡的感覺。”小吉承認地說,“不過下學期我得開始到教授們的實驗室去實習了,我們那裡以研究為,強調出成果,壓力在後面呢。”
“你準備向哪一方面發展呢?”志明問小吉。
“我們那裡新來了一個年輕的教授,很希望我到他那裡去。他的題目很尖端的,我想去試試。”小吉把洗好的蔬菜放在菜上,問志明有沒有心中既定的目標。
“我想搞生物大分子的拓撲學,很有意思。我們系裡有一個教授,在國際上很有地位,是這方面的專家,到他實驗室去轉了轉,可洋氣呢。”志明似乎已經拿定了意。
小吉洗完了菜,其它的也插不上手,就坐在那裡看志明做菜,果然一副大師傅的模樣。那條魚在他手裡翻來覆去,去鱗剖肚,先油鍋裡一炸,然後蔥、姜、蒜下鍋,和著糖醋一燜,滿屋裡就有了一股香味。起了鍋,志明端著盒子放在小吉面前的桌上,拿了一雙筷子給她,讓她嚐嚐。小吉看著整魚,輕輕夾了一塊放在嘴裡,口感極好,酸酸甜甜,滑嫩無比。“嘿,你真行!”小吉誇道。志明又快手快腳地燒了一個明蝦,一個西施豆腐,一個上海青菜,小吉嘗一個愛一個。
兩人吃著中飯,談著留學半年來的各種酸甜苦辣。大家都各自奮戰在自己的戰場,或教室,或實驗室,或圖書館。研究生的學習生活不是開玩笑的,課程量非常大,用緊張萬分來形容一點也不過分,有時一堂課下來,教授信口開河,列出幾十篇參考文獻,都得到圖書館去查詢,細細地讀。一堂課的材料還未讀完,下一堂課又開出許多來。考試測驗的內容都在這些文獻裡面,很難猜出教授們在想什麼。志明說,有個教授專選冷僻的地方出題,一個不留神,稀裡糊塗就考砸了。有的學生氣不過,責問他為什麼不考基本概念,他自有一套陰陽怪氣的理由:檢視你準不準備得充分,挑不挑食。
小吉還算比較好,學校沒有本科生,不用代課。志明卻不同,除了自修四門課外,還在化學系教兩門課。那些美國學生笨笨的,腦子死不開竅,花去了志明的許多時間。
吃完了飯,小吉幫志明收拾好了碗筷,陽光從窗子裡射進來,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你現在還看不看文學方面的書籍?”小吉問志明,提起了老嗜好。
志明說:“太忙,哪有時間。不過前幾天到超級市場去,買了一本英文小說《The Thrn Birds (荊棘鳥)》,講澳大利亞一個天教神父和一個女孩子相戀的故事,非常地感人。我剛剛讀完,你要不要看?”志明從床頭拿起書遞給小吉。
小吉接在手中,厚厚的,桔黃色的封面。她開啟扉頁,上面寫了一段短小的神話故事:有一種鳥,它的一生都在找著刺樹。當它找到時,就將身體向刺樹上最長最尖刃的刺撲去。當刺戳穿它們胴體的一剎那間,它就發出了世界上最動聽、最美麗的聲音。當全世界都在聆聽這聲音時,上帝在天堂裡微笑了,因為他知道,最美好的東西只有用最痛苦的代價才能換取來。小吉一下子就被這個故事吸引住了。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地看了起來。
志明煮了一些濃釅釅的香咖啡,給小吉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裡面放了一匙白糖和一點牛奶,這是志明喜愛的。兩人品嚐著咖啡,靜靜地讀著文學書籍,彷彿又到了國內的大學時代,暫時忘卻了這繁重的留學生活,那感覺真好。日落西山的時候,小吉告別了志明,拿走了《荊棘鳥》。
儘管是聖誕節,紐約地鐵裡不見人少,座位上坐滿了人。小吉手拉扶手站著,覺得這一天過得特別地充實、平和。偶然間她看見不遠處站著一個東方女孩在看書,從打扮上看,很像是大陸來的。她一頭黑色短髮,瘦削單薄的肩膀上揹著一個沉重的大書包。車廂搖晃得厲害,人都有點站不住了,可她一雙眼睛牢牢地盯著書本不放,像是釘在了上面。她有一雙很美麗的眼睛,彎彎地像月牙兒,迷迷地似霧中的小湖。儘管她臉色疲憊蒼白,卻是頑強和執著的。這大概又是眾多打工留學生中的一個,小吉心裡這麼感慨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