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春草】(0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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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


    也算萬幸。」蕭炅目光落在杯中清澈酒液上,苦笑道:「賢不必相勸,這原不

    是我初次貶官。只不過十幾年前那一,我是西出武功,這番,嘿嘿,卻是東出

    潼關,還我故郡。」來送他的都是親熟之人,自然都知他那次被貶官的緣由,便

    有人道:「想兄定可東山再起。上一不也是麼?」

    「那一的罪名,不過是 不學無術 ,此番卻是貪贓舞弊,敗亂法度,只

    怕再無還京之期了。」蕭炅嘴角上揚,益見蒼黃肌膚紋路深刻。他舉起酒杯,一

    口飲盡,凝目注視銀盃杯腹白鶴花紋,笑道:「想來此去潁州,罪臣難再有如此

    精美器物。」他語意太過蒼涼,一時眾人俱無話可說,或低頭嘆息,或轉眸目視

    溶溶灞水。忽然一輛車中傳出孩子啼哭的聲音,只聽有孩子叫道:「阿母,我不

    要去汝陽,不去汝陽!小五兒、阿喜哥哥、瑤奴哥哥他們都不去汝陽,我也不要

    去!

    我們七夕還要抓蜘蛛哩!「話音尚自頗為稚嫩,想來孩子年齡太小,尚且分

    不清」汝陽「」汝陰「。

    蕭炅苦笑道:「是我的第四個孫兒。小兒郎家不解事,倒教諸君見笑。」任

    由那孩子哭泣,並不出聲喝止。蕭家也是河南舊族,門風清謹,這時蕭炅卻竟然

    頹唐至此,一任孫兒啼哭失禮,眾人都不由黯然。卻聽蕭炅又道:「如今遠離京

    師繁華,閉戶讀書,未為不美。只是炅今有罪,諸君相送至此,已屬厚誼,炅自

    心知,快請罷。」眾人皆知,蕭炅是李林甫倚重的心腹。此番蕭炅被貶,皆是

    吉溫為楊釗出謀劃策,要削去李林甫的膀臂。去歲楊氏三位姊妹皆封夫人之後,

    楊釗恩幸更隆,此際炙手可熱,像吉溫本是李林甫手下的得力干將,卻也轉而投

    向楊釗門下,以求汲引。眾人內心中確也不願因送蕭炅,而得罪於新貴楊氏。有

    人順勢道:「既如此,蕭兄便起程罷。我輩期見蕭兄澤愛黎庶,早成美政。」便

    折了柳條遞與蕭炅。

    這時,忽然有一陣促促馬蹄聲響起,一騎絕塵而至,堪堪奔上橋頭,馬上人

    手腕微揚,那馬疾奔之勢登時止住,橋上官員大多識馬,便有人讚道:「當真好

    馬,奔若風雷,定如山嶽。」卻見那乘者翻身躍下,徑自向蕭炅走來。

    他穿的一雙鹿皮靿靴,淺緋綢袍上,由暗金細線繡成許多對鶻圖案,鶻鳥意

    態威猛昂揚,口喙尖利,形似長刀。那人則薄唇緊抿,雙目細長,顯得頗為陰柔。

    他面上雖微笑著,可那笑意卻似並未到達眼底。時值夏末,秦中猶自炎熱,

    然而眾官員一見他的笑,周身肌膚上都似漾起了一層寒霧。便有人悄悄移開幾步,

    離蕭炅遠了些。

    卻見那人深深拱手,向蕭炅道:「相送來遲,冀蕭兄寬宥。」蕭炅唇角微顫,

    略有些斑白的髯須抖了幾抖,終是笑道:「吉郎何太恭之甚也。我不再為京兆尹,

    君不再為萬年丞,何必如此?」吉溫眉毛一挑。他和蕭炅這一對舊日的冤家,此

    刻同時憶起,他曾得罪蕭炅,而蕭炅卻不巧做了他這個萬年縣丞的上司。那段日

    子他如水火熬煎,忐忑惶恐,幸虧高力士為他周旋說和。後來他也同為李林甫所

    用,二人面上一團和氣,然而當初的恐懼他從不曾忘,更何況他明白,李林甫只

    是看中了他羅織罪名的才能,而對有幹才的蕭炅,卻是全心全意地倚重。楊釗借

    他的計策,發蕭炅貪贓之罪,他知道楊釗在利用自己,就像當年的李林甫一樣。

    然而他不介意這樣的利用。

    此刻蕭炅以失敗者的坦然和落寞,動提起那段使他耿耿於懷的歷史,吉溫

    卻不再感到憤懣。他微微一笑,注滿酒杯,清淺笑容帶著勝者的淡然譏諷,那譏

    諷因其淡然,而格外有味:「溫曾為兄屬官,如今想來何其有幸。昔年得聆兄訓

    誡的那些時日,當真令溫懷思不已。」他姿態恭謹,雙手捧杯,杯中酒液微微蕩

    漾。

    蕭炅喉結動了一下,最終接過銀盃,執杯道:「吉郎,我昔日做戶部侍郎,

    曾為尚書左丞嚴公挺之逐出,你可知是甚緣故?」吉溫一愕,他知那是蕭炅平生

    極為尷尬之事,卻不料蕭炅此刻竟然自揭傷疤。饒是他心性細密陰毒,也猜不出

    對方用意,當下含糊道:「聽說是文字爭執。」蕭炅哈哈笑道:「甚的文字爭執!

    以我才學,焉能和嚴公有甚爭執?吉郎你當真抬舉我。那是因我將《禮記》

    中的伏臘二節日讀成伏獵,嚴公道: 焉有伏獵侍郎? 故而逐我出省。我當時

    很是記恨,自謂非無才識,何必非要讀古人的書。如今我終於得閒,從此長日漫

    漫,深柳堂中,落花影裡,閉戶讀書,正好補一補我少年出仕,不學無才的缺憾。

    「

    優雅微笑,舉杯飲盡。一陣風來,數片鮮綠柳葉輕輕掉落,其中一片落在蕭

    炅幞頭上。他伸一隻修長右手,輕輕拂去葉片,這無意間的小小動作,流落出的

    姿態卻清貴如昔,似春風中的玉樹,一搖一曳間,都帶著清華舊族獨有的、難以

    磨滅的灼灼光彩。

    吉溫有些豔羨又有些嫉恨地望著蕭炅,那珠玉般的光彩是他終生無法企及的。

    他是吉頊的侄子,叔叔雖然曾在則天皇后朝為相,且是首開返政李唐之議的

    唐國大功臣,但他生前沒能給予他們子侄輩任何提攜臂助,死後,亦只得到了被

    睿宗追贈的一個虛銜。吉溫獨力從卑微的新豐縣丞做起,向上艱難攀爬,諂事媚

    附所有他遇到的高官顯宦,才終於有了穿上五品淺緋官服的這一天,而他蕭炅只

    為姓蕭,便比他省了千倍氣力,年少為官,一路高升。

    不論有意無意,蕭炅只用「少年出仕」四個字,就深深地刺痛了他,那四個

    字提醒著他自己淺緋袍服下暗藏的無盡委屈和窘迫,它們永遠不見天日,就如自

    己從不能真正為人所重的命運。

    他咬一咬牙,笑道:「說來我還有件薄禮要呈獻太守。」他不經意似的咬重

    了太守二字,從袖中掏出件物事來。

    當即有人輕聲道:「噫,磨喝樂麼?」「這般華彩貴重,倒是珍奇。」卻見

    吉溫取出的正是一尊磨喝樂,雕的是一個白胖童子,身著荷葉色衣裙,頸帶瓔珞

    項圈,手執一枝初綻蓮花,童子笑口張開,齒白唇紅,極是惹人憐愛。那童子周

    身光華流溢,肌膚細膩溫潤,原來這磨喝樂卻不似時俗以蠟燒製,竟系純以象牙

    雕鏤而成。童子手中所執蓮花則是同色玉石雕就,而頸中瓔珞亦是真正寶珠串成,

    顆顆珍珠一般大小,燦爛晶瑩,眩人眼目。

    蕭炅盯著那尊珍貴已極的磨喝樂,也不由有些怔住:「這……」

    吉溫得意於眾人的反應,此時他的笑意才算真正到達眼底。但他極快地掩了

    那抹笑意,道:「太守門庭高貴,自非眼淺之人,我能送的,太守只怕都瞧不入

    眼。我思來想去,當真只有這件物事,太守或者用得上」他轉臉看一看那輛

    發出孩兒哭聲的車,「送給孩兒玩耍,小兒郎家想必歡喜。」

    眾人都不由得有些發愣,吉溫這分明乃是有備而來,送這禮物,則是譏嘲蕭

    炅,此去再無大用,只能含飴弄孫,頤養天年了!卻見吉溫目光流轉,在眾人面

    上俱掃了一掃,眾人雖有不平,卻一聲也不敢出,心底只覺煎熬,只盼這位不在

    刑部供職、卻深諳羅織經的郎中不要再看自己。吉溫笑道:「眾位,我這薄禮卻

    不好麼?」便有膽小些的附和道:「想吉郎選這禮,該是用盡了心思,好極,好

    極,另出新意。」

    蕭炅自已會意,拿著磨喝樂瞧了瞧,真想將它投入橋下一川流水之中,卻終

    究是不能,他澀然笑道:「也好」話猶未已,卻見遠方又有一隊車馬緩緩行

    來,拉車的皆是穩健肥牛,更有武士騎馬當先護衛,武士所乘俱是萬中無一的大

    宛良馬,七寶鞍韉在明媚日光下光華奪目,佇列井然整肅,速度整齊劃一,在橋

    下漸漸減速,一齊停住。便有人掀開當先那輛車的青綺車簾,扶下一個人來。那

    人緩步上橋,華麗衣裾為夏日河上清風拂展,便如黃昏來時慈恩寺塔上籠罩的半

    幅絢爛暮霞,如雲如錦。

    眾人不消看清那人的模樣,只看這陣勢,已知是當朝宰相來了,只齊齊叫一

    聲苦,恨不得將身子化作柳葉隨風飄開。一個魔王吉溫,已讓眾人大感吃不消,

    如今他舊日「人」李林甫竟也來了。

    卻見李林甫由兒子李岫扶著,慢慢走來,連吉溫在內,眾人連忙施禮。李林

    甫花白頭髮一絲不亂,腰間數枚紫玉帶銙明潤斑斕,足下編線履子不染點塵,還

    是養尊處優的臺閣宰輔模樣。他垂老的身影如一尊孤絕挺立於天地間的神像,如

    此傲然而又如此高華,這灞河上的濛濛水霧,紫陌中的滾滾紅塵,竟似不能沾惹

    他半分。

    他隨意抬一抬手,笑道:「今日我原為私交而來,既非在鸞臺鳳閣,大夥兒

    不必多禮。」溫和如春陽的目光稍微一轉,掠過吉溫面龐。

    那一瞬間吉溫只覺得好靜。潺湲的灞水不流了,棲於翠柳枝頭的黃鳥白鶯不

    叫了,沿河茂密草花叢中相逐相戲的彩蝶不飛了,四野農家的裊裊炊煙停止了飄

    動,連遠處繚繞秦嶺起伏山脈的縹緲雲霧都似乎停滯了。他便不覺抖了一抖,牙

    齒髮顫,不由自地低下頭去,腰也微微彎了彎。

    他聽見自己垂死掙扎似的,從喉底發出滯澀的聲音:「僕射來送蕭兄,真是

    情深意厚,體惜臣僚。」李林甫笑容溫煦,道:「吉郎不是也來了麼?若論情誼,

    吉郎又豈不深不厚。」吉溫只覺他似乎字字皆無所指,又似乎字字皆有所指。他

    此生還從未遇見過任何一人,能像李林甫這般,即使在親他重他之際,都能讓他

    生出戰慄和畏懼,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更別提此時他們都已心知,他背叛了他。

    吉溫顫抖著道:「僕射過獎。」有人乘勢笑道:「既是如此,不若咱們暫且

    退下,留僕射與蕭兄敘話。」便告辭著離去,李林甫也不挽留。

    也只在片刻之間,喧鬧人聲便如河岸風煙,悠悠散盡,獨留橋上李家父子,

    與蕭炅家人。蕭炅這才趨前兩步,握住李林甫的手。

    他先前面對諸友,是頹廢沮喪,面對吉溫,是氣度不改,此時見到這與自己

    相交三十載,親重自己有如手足的恩相,才真是真情流露,低聲道:「相公,僕

    是戴罪之身,何敢勞你鞍馬煩勞,跋涉相送……」一語未盡,喉頭哽咽,已是說

    不成話。

    李岫的嘴唇抖了抖,默然退到一邊,極目遙望灞河流水滔滔東去,但見天水

    相接處細若一線,渺渺茫茫,愈遠愈微。他寂寥地想著,此刻與父親話別的蕭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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