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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8-16
眯地指著辦公桌邊一張由塑膠托盤和紙皮鋪成的床,解釋道:「以前我和楊恆頂
班、連班的時候,頂不住了也經常這麼睡一會。趁著剛上班沒事,快睡吧。等會
說不定會怎麼忙呢」。
爾童確實想躺一會,即使是塑膠托盤和紙皮也好。他道了謝,裹緊身上的厚
工作服,在紙皮上蜷縮下來。但這次他卻沒有馬上進入那種迷迷糊糊的狀態。
早晨的冷風在四面通透的車間內到處穿梭,幹活的時候還不覺得,但現在躺
下那就不一樣了。而且爾童現在極度疲勞,更容易覺得冷。他哆嗦起來,牙齒咯
咯地響著。他開始懷念那大部分觸感都隨著時間流逝而漸漸模糊的身體,只有那
動人的溫暖依然清晰。他半閉著眼睛,看著一塊陽光打在身前機床斑駁的防鏽漆
上,搖曳出那張他熟悉的笑靨。潮水般包裹著他的轟鳴聲中,依稀又聽到了那溫
柔的呼喚:
「童童,你快點啊」。
「童童,你冷不冷?」
「童童,你再這樣,姐生氣了」。
「童童……」。
姐,你別走啊。姐,等我一下。姐,我不冷。姐,我再也不敢了。姐,姐?
姐!姐——。
「不行了。快來幫忙,那邊要換刀,這臺機器空氣閥有問題……」副班長搖
醒爾童,便急匆匆地跑開了。爾童搖了搖頭,趕緊擦了擦溼潤的眼角,然後掙扎
著站了起來。他在半夢半醒中休息了半個小時,但感到更加疲憊。身心放鬆之後
要再緊張起來總是不那麼容易。他走到一臺機床前,直勾勾地盯著看了半分鐘,
眼的重影才算徹底消失。然後他伸出手,緩慢地開始更換報廢的刀具。
「你睡,我幫你帶個燒鴨飯回來」。爾童不知道是怎麼熬到中午的。晚餐他
同樣沒去吃,而是在車間睡了一小時。但這種斷斷續續的,根本無法真正放鬆的
休息雖然能讓身體喘口氣,對精神卻是一種極度的摧殘。到了窗外燈光亮起的時
候,爾童已經多次出現幻覺。
還有兩個小時。爾童像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在機床間來回奔跑。姐,我
能頂住。姐,我一定會完成你的期望。姐,劉主管也對我很好,不能讓他失望。
姐,三班的班長得了肺結核,據說要把明亮調去當班長,這次我說不定就能
當副班長了。
每次邁不開腳步的時候,爾童都會在心裡這麼說。每次這麼說,他的身體裡
總會湧出一股力量。還有一個小時。還有五十分鐘。快了。快了。他拿著一瓶清
洗液,剛在一臺機床面前停步,就有另一名工人喊道:「技術員!我這模具卡住
了」。
爾童只得對身邊的工人道:「他那個快一點,我回頭再來幫你清洗。這個清
洗液,你可千萬別碰」。
「好。知道,又不是第一天來」。
但爾童還是不放心。他看了看周圍,最後舉起清洗液,放在了這臺機床頂上,
然後跑向下一臺機床。
「技術員!我這刀具沒復位!」爾童剛處理完那副模具,另一位工人便叫了
起來。
「技術員,我機器報警了」。
「技術員——我空氣閥關不上——」。
「技術員?我這氣動螺絲刀的氣管好像堵了」。
爾童氣喘吁吁地搞定這一連串問題,已經是臉色蒼白,眼冒金星。他扶著一
臺機床,乾嘔了幾聲,然後想起還有一套模具沒有清洗。最後半個小時了。應該
也是最後一個問題了。他拼命吸了幾口氣,拖著雙腿慢慢走向那臺機床。
清洗液呢?爾童的腦子已變得混亂而遲鈍,目光也模糊不清。他發了會呆,
才想起自己把清洗液放在機床頂上。於是他踮起腳,舉起千鈞般僵硬沉重的手臂
去夠。奇怪。怎麼不在……明明放在這裡了……在哪……爾童揚起臉,看向機床
頂上。於此同時,他的指尖終於碰到了機床頂部邊緣的玻璃瓶。
但此時的爾童已經精神渙散,體力也已經到了極限。他沒能完成這個簡單的
動作,沒能準確地抓住那光滑的目標。
玻璃瓶突然翻倒,粘稠的黃色液體撲面澆下。爾童這時的狀態當然沒能及時
作出反應,更別說躲開。他淒厲地慘叫起來,感覺到利刃攪動著眼眶,感覺到烈
焰流過面頰。他拼命甩著臉,視線迅速變暗。映入他眼簾的最後一幕景象,是窗
外遠處的城市那已經模糊成一團的燈光,正在飛速遠離,悄然隱去,最終徹底幻
滅。
02。
爾童邁步離開月臺邊緣光滑的水泥地面,踏入綠皮火車的車廂。當腳底下踩
實的那一刻,天和地彷彿都搖晃起來。每一個剛剛失明的人都會不可避免地感到
腳步不穩,特別是在進入交通工具的時候。
「慢點。小心啊……讓讓……」爹的聲音在爾童耳邊響起,平靜而溫暖。但
一齊響起的還有孩子驚恐的哭聲:「哇——媽媽,那個人好嚇人——」。
爾童趕緊垂下頭,壓低了自己的帽簷。嚇壞小朋友就不好了。雖然看不到自
己的模樣,但當紗布拆開之後他撫摸著自己的臉頰,很清楚自己上半張臉都已經
變成了什麼形象。只有口罩保護著的下半張臉沒有被連金屬都能溶解的清洗液燒
毀得太厲害,但這反而讓他的樣子更加詭異。
爹輕輕嘆息一聲,扶著爾童繼續前進,終於停住腳步:「到了。坐吧」。
爾童摸索著坐下,聽見旁人紛紛避開的聲音。但他不為所動。因為他清楚,
自己後半生都要在這樣的情況下度過,必須適應,也只能接受。反正,這也大概
是最後一次坐火車了。
對不起,姐。雖然眼前一片黑暗,但爾童還是微微抬起臉,朝著車窗外的城
市那璀璨的燈火。他仍然感覺得到它們的溫度,觸控得到它們的質地。對不起,
姐,讓你失望了。我最終還是沒能當上城裡人。
或許,農民工,農村人想當城裡人這件事本身,就像長島的雪一樣,是不存
在的吧。
「現在去泡麵,還是等會?」爹在身邊問道。
「我還不餓。爹,你吃吧」。爾童輕聲回答。
「行」。爹一直那麼平靜。他們祖祖輩輩,都能坦然地接受命運。
在爹呼嚕嚕地吃著泡麵的聲音中,車廂搖晃起來。爾童能聽到那些燈光碰撞
和摩擦,濺落和低語的聲音正在遠去。他知道這是自己這輩子最後一次在燈光中
穿過。從今以後,他恐怕永遠都不會再來城市。
汽笛聲突然鳴響,像是最後的道別。爾童微笑起來。姐。爹。蓉姐。皮主管。
趙總。還有……張春陽。
你們說的都對。
塵與土確實是沒有資格嚮往天堂的。
我們本是塵土,也註定了歸於塵土。
[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