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印純愛版】(序言、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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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25

一句「近墨者黑,問你媽去」。我當然沒去問我媽,也壓根沒把這話放在心上。

  臨近高考,學習更加緊張。對於我這種體育特長生來說,好像除了吃飯、睡覺之外,其他的時間都在做題。函式,化學議程式,間接引語,過去完成時,虛擬語氣,朝代年表,農業的重要性。所有的考點都在腦海裡亂成一鍋粥。被小火慢燉咕嘟咕嘟冒著泡。想當年我們剛出生的時候爭床位;入幼兒園的時候爭小紅花;入少先隊的時候爭第一批;小升初爭保送名額;初升高的時候1:8;高考時1:4。真是在獨木橋上成長,在戰火中前進啊。最後群逼們得出結論:我們真雞巴不容易。

  正如此刻眼前很多人擠在一起,每個傢伙臉上都是夏日裡特有的潮紅。天空像是被颶風颳過,乾淨得沒有一片雲朵。只剩下絕望而純粹的藍色,張狂地渲洩在頭頂。

  記得拍畢業照的時候,也是這樣。所有人在烈日下面站隊,因為太陽太大,以至於大家在照片上都有點皺了眉頭,紅著一張臉,眾逼生動地形容像是趕死前的「八百壯士」。我們帶著悲壯的氣氛偽裝了天下無敵的氣勢,衝向那座早就不堪重負的獨木橋。然後聽到很多人「撲通撲通」落水的聲音。水花濺到臉上像是淚。淚水弄髒了每一個人的臉。可還是擋不住瘋了一樣地往前橫衝直撞。拍完後,一群人作鳥獸散,匆忙地趕回教室搬出參考書,繼續暗無天日地做題。

  這就是2002年的盛夏。炎熱讓人失去了說話的慾望。張張口都是乾燥的氣流,像要吐出團火來。所以每個逼都只是靜靜地站在高大的榆樹下,皺著眉頭,沉默不語。日光像是海嘯般席捲著整個城市。墨綠色的陰影似墨汁滴落在宣紙上一般在城市表面渲染開來。男孩子的白襯衣和女生的藍色髮帶,高大的腳踏車和小巧的揹包,髒兮兮的足球和乾淨的手帕。這些年輕的具象,都如同深海中的生物,緩慢地浮游在整個城市的上空,令人永生難忘。

  語文是高考頭天——上午的第一個科目,當年的作文題目是任選兩個命題其中之一。一個命題是「近墨者黑」;另一個命題是「近墨者未必黑」。我選擇了「近墨者黑」,然後按照八股作文的形式,給出命題、陳述兩到三個論點,舉出論據,最後給出結論。上午的考試結束後,跟眾逼一聊,結果幾乎所有人都選了後者。午間吃飯,打電話給母親,她也同意我的結論。並告訴我說,不要被其他人的觀點影響,好好準備下一場考試。

  從考場下來,韓東拿著罐可樂碰了碰我的胳膊,一瞬間,刺骨的沁涼從他的胳膊迅速而細枝末節地傳遞到我心臟。我接過可樂拉開來,抬起頭大口大口地喝下去,喉結上下翻飛。記得三年前,還沒覺得喉結那麼突兀,下巴上,哪天忘記刮鬍子就會留下青色的鬍渣。

  我抬起頭看看韓東,對他說:「嗨,我們就這麼畢業了對吧。」

  這貨瞅著我,然後皺皺眉,說:「好像是的。」

  這一天下午很多人笑了,很多人哭了,然後很多人都沉默了。學校的老榆樹,每到夏天就會變得格外的繁盛。那些陽光下的樹陰,總會蔓延進窗戶裡面,我覺得我好像在樹陰裡昏睡了似乎無窮多個夏天。然後,大家要離開了,難免感傷。

  我站在人群的邊緣,喝著可樂,偶爾低下頭和韓東互懟兩句。一個叫楊剛的二貨從遠處跑過來拍了拍我:「晚上我們出去玩,你和韓東去麼?」

  我抬了抬眼皮問:「都有誰?」

  「啊啊去去,我們去的!」韓東插進來,望著那逼笑眯眯地說。

  「那好,晚上給你們電話。」楊剛丟下話就迅速又切回了人群。

  我抬頭撇了眼韓東:「誰雞巴告訴你我要去?」

  韓東啊了一聲,然後面無表情地說:「哦,那就不要去。」

  我張了張口,什麼都說不出來。有點鬱悶,最後終於說了句:「……靠。」

  後來,孟辰君在老校門的臺階上,和幾個逼又打鬧在了一起。她總是能和一個陌生人在3分鐘內搞得特別熟絡,彼此親熱地拍肩膀敲頭,像是認識了幾百年。讓我覺得很不可思議。

  黃昏時學校裡已經沒有人了。而這一次離開,將是最盛大的一次告別,我甚至可以看到呆逼們雙腳邁出校門時身後的影子突然被割裂的決絕。就像是人死去時離開身體的遊魂。帶著恍恍惚惚的傷心和未知的恐懼,眾逼們終於走了。帶著三年時光的痕跡,消散在了平河邊的各個角落。暮色四合。夏天的天空總是黑得很晚,可是一旦黑起來就會特別地快。一分鐘內彼此就看不清楚面容了。昏暗裡韓東說:「不想餓死就去吃飯。」於是我們就去吃飯。

  平海的街道總是很乾淨,市區到處都是榆樹。我和韓東在街邊一個破爛的小攤上吃兩塊錢一碗的牛肉麵,儘管我們身上穿著幾百塊的白T恤和粗布褲子。老闆是個年輕人,留著拉渣的鬍子,但依然掩不住年輕的面容。他對我們說:「你們兩個是剛高考結束吧?」

  韓東來了興致,問:「你咋知道?」

  「嗯嗯,你們高三的學生臉上都是同一種表情,一看就明白。」

  「哪種表情?」

  「啊,說不清楚的,總之一看就看出來了。」

  韓東把臉湊到我面前,盯牢眼睛問:「我現在什麼表情?」

  我頭也沒抬,一邊吃麵一邊回答:「欠揍的表情。」然後兩個人開打,打完繼續吃麵。我想,似乎和韓東在學校裡幾乎每天都會打架,就這麼從高一,到畢業,一直打了三年。那些草長鶯飛的日子,好像渾身總憋著一股勁,無處發洩。

  面還沒吃完,楊剛的電話就來了。韓東拿著手機嗯嗯啊啊了一會兒,然後就把電話掛了。他坐在凳子上,翹來翹去如同個幼兒園小朋友:「你吃快點,他們在朝陽街的那家KTV裡面等我們。」

  我皺了皺眉頭,說:「怎麼又是這種亂七八糟的地方。」然後匆匆扒了幾口面後站了起來說:「走吧。」

  離開的時候天已經徹底黑下來了,天空有些暗紅色邊的雲彩,像是天堂失了火。「你兩個逼總算來了。」楊剛看到我和韓東進來立刻跑過來。我指了指和他剛才在一起的那群人,問:「都誰啊?」

  楊剛說:「我也不認識,好像是孟辰君的朋友。」

  我點點頭,說:「哦。你英文考得怎麼樣?」

  楊剛踢了我一腳,說:「忘記告訴你我們剛定的條約了,誰討論高考的事情,誰死。」

  我張了張嘴,話到了嘴邊卻莫名其妙地消失,最後還是什麼也沒說。

  那天孟辰君一直拿著話筒唱歌,後來乾脆坐到點唱機前面不走了,直接拿著話筒,唱完一首再點下首。韓東一直哇哇亂叫說受不了這個麥霸。楊剛說:「看樣子她是準備幹翻四大天后啊。」

  大家似乎都在盡情地釋放壓抑的情緒,啤酒一拉開就甩了滿屋子的泡沫。一群人上竄下跳地瘋脫了形。某某抓著話筒喊著「我是番茄」,然後地上躺了個人接了一句:「你好,很高興見到你,我是黃瓜。」

  唱到12點大家都累了,於是作鳥獸散。剩下孟辰君楊剛我和韓東。四個人望了望不知道去哪兒。然後決定隨便走走。平海的夜晚,總是很安靜,沒有過多的霓虹和喧鬧的人群。這裡的人大多過了11點就會秒遁。畢竟,沒有夜生活的西北小城,大抵如此。四人走在大街上,踏著滿城月光。後來逛到街心公園,於是大家坐下來。我和韓東頭頂著頭,躺在公園的躺椅上。楊剛坐在我們旁邊的那張椅子上,孟辰君有點累了,於是躺在他腿上睡覺。

  楊剛靠過來,壓著聲音說:「你媽是不是唱評劇的嚴林?一直沒來得及問你。」我吸了吸鼻子,點點頭,然後意識到光線太暗他看不到我點頭。於是馬上說了句「嗯」。很輕。這貨是神夏資深福迷,號稱中國柯南,信誓旦旦要用手中的筆墨向全世界的莫里亞蒂宣戰。據說父親也是退伍軍人,任職文體局某個部門一把手。一中有太多的官宦子弟,差不多每個沒心沒肺背後都是一無既往地權勢滔天。當然,像我這種貧下中農算是少數異類。

  「我應該見過你媽,不是在電視上。」半響,這貨才來了句。

  「在哪。」

  「陳伯伯家。」路燈下一塊陰影投在他的臉上,讓他的面容隱沒在黑暗裡,只剩下眼睛裡的微光。文體局局長陳建軍的故事家喻戶曉,姥爺如是說,「這是個有膽識有魄力」的好乾部。「年輕有為,學識淵博,從當年知青中成長起來的孩子裡面,這樣敢想敢拼的領導人才時下可不多見了喲」。很顯然,母親極少提及這個人,來自於那位新時代楷模的「英雄事蹟」,大多都出自姥爺之口,所以我印象不深。此刻從楊剛嘴裡聽聞母親和陳建軍交往如此縝密,讓我沒來由眉毛一跳。這樣的事情就如同聽到比約克喜歡去卡拉OK唱《夫妻雙雙把家還》一樣讓人震撼。閉上眼,各種景象紛至沓來:母親雋冷如水的眼神,還有月光下的健美胴體。那跑動中跳躍的乳房、左右顛動的肥白寬臀、光潔的背部曲線、豐滿結實的修長大腿……

  楊剛停了好像那麼兩三秒,然後這逼又吐出幾個字:「想不到阿姨交誼舞跳得那麼好。」

  「滾。」是韓東的聲音,音節很高。

  那天回到家時已經很晚,凌晨三點,氣溫開始下降,我感到有點冷。周圍悶熱的暑氣散去,大團大團略微帶著寒意的水汽瀰漫在御家花園。空氣裡浮動著苦澀的流蘇清香,好像所有人都睡著了。開啟家門,屋裡安靜的出奇,暮氣沉沉。父母臥室有沒有人我不確定,甚至連他們回沒回來我都不知道。兩者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同時出現在家裡了,畢竟。推開自己臥室的房門,把自己撂倒在床上,周遭無孔不入的憂鬱把我瞬間包圍。

  高三時學校組織了大量的模考訓練,基本上每次模考,我的成績只能在全班中游徘徊。因為報考志願是在高考成績公佈之前,也就是高考完之後,學生要首先估計自己的分數,然後根據估分填報大學志願,毫無辦法。母親說,全國都這樣,她高考的時候也是這樣先估分再報志願的。那年時值西大在省內提前錄招,神使鬼差地,第一志願我就填了西大,好歹也是西北為數不多的重點大學。

  高考結束後,母親才問我,考得怎麼樣。我說,還行吧。英語是我的短板,打從初一我就厭倦英語課。身為高材生兼資深教師,母親自然明白我的稟賦,只是說,盡力就行。一中張榜公佈成績的日子,我記得很清楚。那天天氣特別的好,前一晚剛飄落點小雨,天高氣爽。學校選擇在校內主幹道旁邊的宣傳欄裡,公佈所有當年參加高考學生的成績。母親非要陪我去看。結果出來了,我的名字出現在所有該校參加高考學生名單中的25位。成績離估分差別不大,裸分612,與平時的模考成績極為類似。看完成績後,母親一句話沒說。但她把臉撇開的瞬間,我還是看到了她微紅的眼瞼和秋水明眸裡泛起的水霧。

  02年是多災多難的一年,1月奈及利亞首都拉各斯大爆炸2000人喪生;4月國航客機在韓國釜山墜毀128人失聯;5月緊接著北方航空公司一客機在大連灣海域失事112人遇難,月末臺灣客機在澎湖附近海域發生空難死亡225人;6月雞西礦務局發生特大瓦斯爆炸111人失去生命;7月俄羅斯客機與貨機相撞造成74人見了馬克思。而8月下旬正當我和母親準備啟程之際,新聞上正在播報北京大學某社5名隊員在攀登西藏希夏邦瑪峰的過程中,不幸遭遇雪崩,2人遇難,3人失蹤。

  如果說這一年還有什麼值得高興的事情,那就是韓日世界盃及中國足球隊首次挺進世界盃決賽了。然而,這似乎並沒什麼卵用,國足一球未進三連敗無緣16強。而兩大主題曲《Boom》和《Let'sgettogethernow》和《生命之杯》相比少了些火般熱情,多了份緊迫強勁的衝擊。這類風格我多少有些喜歡不來。不過那年的另一件新聞,卻令我印象深刻。29歲的香港三級豔星陳寶蓮跳樓身亡。據報道上說,不排除是感情問題,或是產後抑鬱症。她的片子我多少有所獵及。而其主演的那部《燈草和尚》,還是00年父親出獄後不久,在父母房間床頭櫃裡發現的。記得除了幾套限制級DVD——甚至I級,抽屜底層,還壓著些標有西地那非、十一酸睪酮雙丸,阿伐那非的藥瓶藥盒。我清楚的記得,當面紅耳赤地檢驗完父母那些「淫穢收藏物品」,我全身像是裹了層濃稠的瀝青。連毛孔裡也是,洗也洗不掉,很癢,但又毫無辦法。昏暗的房間內,電扇轉個不停,吱呀作響,把燥熱的夏日拉得越來越長。

  但我也始終沒弄明白,時值壯年、龍精虎猛的雙親二老,居然會有如此「奇特」偏好?

  開學前,母親力排眾議,買了個搶鮮版的諾基亞6100給我,。還說要親自開車送我去省城。理由是,為了彌補對我高考的缺席,順便想去平陽看看母校,散散心。我當然欣喜若狂,抱著她鼻子眼睛嘴巴一通亂啃,最後在母親一連串「啊呀呀行了行了口水都乎媽臉上了」的輕斥聲中,結束那次明目張膽地「逆襲」。記得那個時候很少有學生用手機,諾基亞均價6000,愛立信還沒和索尼合併,出了一個翻蓋型的就標價7200。不說手機,連BP機都上千,這根本是普通高中生想都不敢想的奢侈品。同學間聯絡,都是用家裡座機。因此剛開學的時候,眾逼們就拿個記事本讓每個同學把家裡電話都寫下來。後來呢,聯不聯絡就不得而知。誰知道呢。

  8月中旬,母親開回一輛嶄新的畢加索。我問,多少錢,母親說,價格不貴,重在實用。我難得地調侃了一句,說:「香車,美女,咱家都齊活了唄。」

  「德性。」母親甩了一個白眼:「以後去平陽用得著,再說跑業務也方便。」

  「嗯。」

  「東西都收拾齊了沒,趁高峰期前,媽帶你去平陽多玩幾天。」母親麻利地整理著換洗衣物和用具用品。

  「也沒啥可收拾的。」

  「你呀,」母親頭也沒抬,手上如行雲流水:「有時間也趕緊考個證。」

  出發的日子小舅小舅媽姥爺推著姥姥都來了。父親那天死活說要送我,母親陰沉著臉,坐在駕駛室一言不發。小舅看氣氛不對,趕緊打圓場說:「又不是啥生離死別,林林不是不回了,有姐代勞哥你還樂得消停點不是。」

  「呸呸呸,張鳳舉你會不會說人話,」小舅媽一聽急了:「啥死死死的,滾一邊啃你槽子去。」說完她自己眼眶卻紅了。

  奶奶隔老遠就眨巴著眉眼一路踉蹌,小舅媽忙跑過去扶著奶奶,才避免了她老人家上演了一場出師未捷的戲碼。當車啟動的瞬間,奶奶終於還是唱了出來:「鳳蘭啊,照顧好林林,」起初還能壓抑情緒,後來就完全原形畢露放飛自我了:「我的孫子呃,想家了,見天兒就趕緊回。啊?和平剛回沒幾日頭,這孫子又要整丟囉,老婆子我這命嘞。。。。。。」總之一陣稀里嘩啦送別獨奏曲,伴隨著車子開出了老遠,還能聽見她老人家那獨特而又充滿韻律的京韻大鼓飄蕩在城北上空。恍惚間,我不知道自己是去上大學呢,還是要去上戰場了。

  [ 本章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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