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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12-12
這裡有蒼山碧水、青瓦斜陽,唯獨,沒有人生活過的痕跡。
院子裡長滿了野花野草,門口碎落著一地的瓦片和石磚,窗戶上的鐵柱鏽成了深紅色,野貓在樑柱上留下的爪痕、被灰塵覆蓋的炕洞、倒塌的柴垛,這一切一切都在宣告,這間房子,已經荒蕪很久了。
“這棺材……為什麼會在這裡?”
很久的震驚與沉默之後,李舟坐在地上,面對棺材,問出了這句話。
二人沒有找到一張能坐的凳子,陳沐語便在她媽媽的小屋裡,拿了一張上古時代的粉色繡花床單,翻轉過來,放在大堂的地上,作為鋪墊,席地而坐。
“這是……媽媽的棺材。七年前,她死的時候,就放在這裡了。”
“為什麼不入土為安?而是就這麼放了七年?”
“有很多原因吧。可能是因為……母親是離異過的外鄉人,她和村裡人的關係……並不是太好,所以死在這裡,沒人在乎……,也可能是因為,我把父親送進了監獄,所以……家裡的親戚,都很恨我……”
“到底是怎麼回事?”李舟凝重地問道。
陳沐語雙腿併攏,依偎在李舟的肩膀上,目光開始飄遠。
“我從頭說起吧……”
天色將暗,氣溫驟降。
在這空曠的小屋裡,李舟也覺得有些冷,他往陳沐語的方向挪了挪,二人的身體儘可能地靠在一起,想多給予她一些溫暖。
屋外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雨滴落在瓦片上,發出零零碎碎的清脆聲響,讓她的聲音顯得更加清冷而沉重。
“在我小時候的記憶裡,我的父親,是一個人渣。”
“他酗酒、賭博、結交了很多狐朋狗友。他也很少關心我和我的母親,明明沒有正式工作,卻常常夜不歸宿。上小學的時候,我一個人住在奶奶的房間,總能聽到父母在隔壁爭吵,大都是為了一些錢的事情。我們家本來並不貧窮,有很多祖產,但在他的揮霍下,日子卻過得緊巴巴的。”
“其實,這些都不算什麼,在農村,本來就有很多家庭過得都不幸福,大家都只是在勉力支撐罷了。”
“但是,最讓我恐懼的,是他很喜歡喝酒。一喝醉,就會大吼大叫,然後亂扔東西,家裡所有能扔的器具,全都被他砸碎過,甚至包括爺爺奶奶的牌位……。他喝醉的樣子,是我見過最恐怖的……人……或者說……怪物。最開始,母親還會去勸他,結果換來的卻是一陣毒打,她的身上、臉上都留下過青紫的瘀斑。”
李舟接過話茬,聲音嚴肅中帶著幾分同情:“家暴。”
“是的。”
“那你媽媽,是怎麼看上他的?”李舟氣憤地說道。
他想起陳沐語曾提起,她媽媽是個眉目如畫的美人,從陳沐語的顏值來看,這點絕對不假。
這樣一個美人,怎麼就嫁給了一個人渣?
“也許是因為,母親太軟弱了。”
“軟弱,那不更應該找一個好一點的男人嗎?這樣才不至於被欺負呀……我不理解。”
陳沐語輕輕地搖頭:“我以前也不明白,但隨著我慢慢長大,我發現,這其實一點也不奇怪。母親……她就是這樣的人……她的一生,都在隨波逐流,沒有方向。別人說什麼,她就信什麼。稍微有一個強勢一點的騙子,就能把她騙走……有時候,也許她能明白自己選錯了路,可是她又不知道離開了那個人,自己又能去哪裡。所以……就會做出一個又一個……愚蠢的決定。”
李舟默默嘆息,是,父母輩那一代,因為缺少文化教育,確實很容易出現這樣沒有自我的人。
“我從她那裡得到了教訓,從那以後,我只愛我自己,就算出現了我喜歡的人,那份喜歡,也絕不會超過喜歡自己的分量。”
“這才是正確的價值觀。”李舟點頭稱讚,愛人先愛己,才配享受正常的愛情,“那後來呢?”
“後來,母親步入中年後,父親的脾氣也越變越差。原本只是偶爾喝醉,後面幾乎天天都要喝醉。那些日子,我每天晚上都會做噩夢,怎麼也睡不好,偶爾半夜驚醒,看見的,只是母親在我的床頭無聲的流淚。她甚至連哭都不敢大聲,生怕吵醒了醉酒的父親。”
“我和母親,想過很多辦法,但都無濟於事。我記得我很天真地想,爸爸打媽媽,總是在喝酒之後,那隻要讓他不喝醉就好了。於是我就去問老師,有什麼可以解酒,老師告訴我,蜂蜜水可以解酒,所以我每天都會帶一小瓶蜂蜜在身邊。”
李舟莞爾一笑,他想起在山東拼酒的那個夜晚,她也是泡了一盒蜂蜜水,那可能就是她童年悲慘經歷留下的後遺症吧。
“但是都沒用。他們之間的矛盾越積越深,已經到了不可調和的地步。終於在我十四歲的時候,爆發了……”
“那年年初,我生了一場大病,去醫院做了個手術。回來之後,父親和母親就在這裡,爺爺奶奶的靈位前,大吵了一架。父親揪住母親的頭髮,往桌腿上撞,一邊撞一邊罵她婊子,還抽出皮帶打她,用腿踢她腹部,聲音之大,連鄰居都能聽見。我嚇壞了,看見母親的額頭在流血,就跑回房間打了120……我至今仍然記得那個畫面……她臉色蒼白,躺在地上哭,淚水和血水融了在了一起,就好像在流血淚。”
李舟只覺得心臟被人猛錘了一下。
他從未經歷過家暴,偶爾聽聞,也是離自己很遙遠的新聞媒體上。此時聽陳沐語細細講述,只感覺一股壓迫力前所未有地衝擊著自己的內心,讓他胸悶難受,無比壓抑。
他無法想象,一個柔弱的女子,在這樣兇殘的暴力面前,究竟是怎樣絕望的心情。尤其是那個人,還是自己的伴侶,是她的丈夫……
“可惜,一切都晚了……救護車到的時候,她的目光已經渙散了……她體內大出血,去了醫院,也沒能搶救回來……”
“後來,警察來了,他們以故意殺人罪起訴了他……他請了律師,經過辯論之後,被改成了故意傷害罪……律師還告訴他,因為我還沒有成年,需要他撫養,所以只要我願意原諒,並接受他的撫養,他就有機會緩刑。”
“於是,在開庭的時候,父親跪在地上向我道歉,一邊哭一邊請求我的原諒,他說他以前錯了,他很後悔,他想繼續跟我一起生活,以後再也不會喝酒,再也不會打人罵人了。檢察院的姐姐也問我,是否原諒他,我說,不;她們又問我,是否願意跟他生活,我還是說,不。”
“父親絕望了,他一改之前痛哭流涕的樣子,惡狠狠地盯著我,就是毆打母親時候的那種眼神,死死地望著我,一直到審判結束。”
“那個樣子,成了我最後的噩夢……”
“他最後被判了七年,沒有緩刑。我卻一點也不開心,我知道,這件事還有沒有結束,他還會回來的,母親軟弱,他就一直欺負她,我是他的女兒,我反抗,他就會來報復我……”
李舟無比震驚,瞳孔放大,額頭上冷汗涔涔。
殺人者沒有償命,反而只判了七年?
“為什麼?”他的聲音憤怒到顫抖。
陳沐語已經接受了這樣的結果,反而很淡定,她的語氣平靜:“大概是因為,他主觀上,沒有故意殺害母親的意圖,客觀上,也沒有直接造成母親的死亡。母親是在醫院死去的,不是他直接打死的……所以,最後只能以故意傷害罪判處……”
“這什麼破法律!”李舟氣得想說髒話。
冷靜下來之後,他想起了一件可怕的事情:“也就是說,你父親在進監獄之前,就已經記恨上你了?因為你沒有原諒他,也沒有接受他的撫養要求。”
陳沐語無可奈何地點頭,說道:“是的。我和他的最後一面,是他被警察塞上警車帶往監獄的時候,他對著我大喊,說,他還會來找我的,只要我還是他的女兒,無論我跑到哪裡,他都有一萬種方法找到我……”
李舟感覺喉嚨在冒火,整個身體都在顫抖。
是,這個人渣沒有說錯,現代社會,他是可以憑藉父親的身份,用各種合法或不合法的方式找到她。
除非,斷絕父女關係……
屋外的雨,變大了。豆大的雨點,如同鞭炮般在屋頂噼裡啪啦作響,不少雨水,透過層層的瓦片,落到了地面。
陳沐語抬頭看了一眼破舊的房梁,似乎回憶起了什麼。她停頓了一會兒,繼續緩緩講述:“他進去之後,債主紛紛找上門,搬空了我家一切值錢的東西。除了這張供桌和母親的棺材,其他幾乎什麼都沒留下。父母都不在了,親戚們自然都不再來往,母親的棺材,也就一直放在這裡。”
李舟平復了下心情,又問道:“那你後面去了縣城,考上了市裡的高中,又是怎麼回事?”
提起這件事,陳沐語的表情這才輕鬆了一點,她微笑了一下,說道:“還記得教我蜂蜜水解酒的老師嗎?是她幫了我。我本來就在縣城讀初中,她在那裡任教,看見我家裡突遭變故,就把我接過去,幫我在學校和網上募捐,聯絡了婦女兒童救助機構,讓我得以完成學業,也不缺錢用。我去了縣城之後,在那裡租了一間很便宜的公寓,課餘時間打工賺錢,之後也就沒有再回來,一直到今天。”
所有的故事講完,李舟長長地吁了口氣。
難怪明煙能原諒她。沐語確實是一個很讓人同情的可憐人。
李舟單親家庭、窮苦家世出生,就已經算是頗為不幸了,但跟她比起來,又何止幸福千百倍……
他忽然想起和她在山洞的那場對話,想到那時的她,對自己說的“半真半假”原來是這個意思:她並非來自單親家庭,但卻過著比單親家庭還要悲慘的生活,所以能與李舟感同身受。
“這些都過去了。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李舟摟著她的肩膀,寬慰道。
“嗯。”陳沐語疲倦地鑽進他的懷裡,腦袋枕在他的胸口,安心地閉上雙眼,彷彿只有在他的懷裡,這些煩惱才會煙消雲散。
“今天好好休息,明天我們就去結束這一切。”
“嗯。”
夜色已經籠罩了這片鄉村,雨水和黑暗,帶來了一個寒冷的夜晚。
李舟和陳沐語身下墊著她小時候的棉被,身上蓋著二人脫下來的羽絨服,陳沐語的在裡面,李舟的在外面,二人靠著牆相擁而眠。
沒有邪惡的想法,沒有深深的心機,有的,只是兩個孤獨的青年單純而炙熱的心臟。
他們從稚嫩的童年時代,一路孤獨地走來,終於在這一天,不再孤獨了。
不用再隱藏自己,終於能和過去握手告別……
這一夜,雨一直沒有停,深夜,李舟還能聽見電閃雷鳴的聲音。二人的心境卻宛如大雨之下的頑石一般安靜。
直到清晨時分,天剛剛破曉,夜雨,才如同一個見不得光的潛行者,偷偷溜回了黑暗世界裡。
屋外的世界,也終於迎來了晴朗。
……
……
眉城監獄。
清晨,釋放囚犯的鐵門緩緩開啟,一個四五十歲的中年男子,穿著一身灰色的舊衣服,留著寸頭,面目滄桑,走到了陽光之下。
他叫陳學軍,七年前,因為故意傷害罪被判入獄,如今刑滿釋放,重獲新生。
…………
…………
第四十一章 最後的戰役
“喂,學長~”
“明煙……”
“你起床了嗎?”
“嗯,剛起來。”
“你和沐語什麼時候出發?”
“馬上就出發,怎麼了?”
“我……我擔心你們。”
“沒事的,放心吧,有我在,不會有什麼問題。”
“我昨天問了我爸,他說,這種情況下,沐語是可以去斷絕父女關係的。你們帶著戶口本,去民政部就行。”
“我和沐語也是這麼想的,已經帶了戶口本,現在就是說服他的問題。”
“我很害怕。那個人,畢竟剛從監獄裡出來……還有過暴力史。你如果一次說服不成功,就下一次再說……千萬不要言語刺激他,跟他起衝突……”
“嗯,知道。”
“還有,你也不要太相信他。我聽說,很多家暴的人,看上去並沒有那麼兇狠,跟別人說話也很客氣,但那都是他假裝的。所以,你一定要多留幾個心眼。”
“嗯,放心,我會的。”
“有什麼情況記得及時告訴我。”
“好。”
“學長,我愛你。”
“我也愛你。”
“一定要平安回來呀~”
“好。”
…………
…………
李舟面容嚴肅,望著高高的監獄外牆,牆上堅硬繁瑣的鐵絲網,將天空割裂開來。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自己被關在裡面了,頓時心神慌亂,環顧四周,才發現自己身處其外,頓時放鬆了下來。
從外面看這座監獄,都能感覺威嚴和壓抑,很難想象,裡面的人,會是一個怎麼樣的精神狀態。
——當然,那都是他們罪有應得。
他牽著陳沐語的手,感受她平靜的脈搏和溫度。陳沐語和他十指相扣,彷彿心連著心。
在原地等了十分鐘左右,監獄厚厚的鐵門終於開啟,一個黑瘦的中年男子從裡面走了出來。
他身高不高,大約只有一米七左右,皮膚很差,宛如裂開的枯樹皮,毫無生命氣息。眼窩深陷,額頭狹窄,臉上的肌肉彷彿凍僵了一般,面無表情。
他夾著一個檔案袋,穿著灰色的舊棉衣,在出監獄的甬道里,一步三回頭,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出來了。
“是他嗎?”李舟低聲問道。
“嗯。”陳沐語低聲回答。
陳學軍走出甬道,這才看見下坡盡頭的二人。他放慢了腳步,一直盯著李舟和陳沐語,眼神中的不自信越來越多,腳步也越來越慢,直到離二人三米遠的地方,他停下了。
“……小雨?”
那是陳沐語的小名。
李舟能感受到她的緊張和遲疑,陳沐語的手指在他的指間微微抽動了一下,像是演奏時忽然斷了琴絃,她愣了一會兒,才輕輕地點了下頭。
“你是他的男朋友?”陳學軍又把目光投向李舟。
“是。”
陳學軍用的是標準的關中方言,李舟老家在眉縣相鄰的扶風縣,自然也能聽懂。只是他的聲音滄桑,發音粘滯,夾雜了很多難以言說的感情。
“哦,長得……不錯,這幾年,辛苦你照顧小雨了。”
和想象中劍拔弩張的場面完全不同。
陳學軍幾乎是很平淡地開啟了三人之間的對話,從他的樣子來看,他甚至一開始都沒有認出沐語。
是,他進監獄的時候,陳沐語才十四歲,還只是一個豆蔻年華的初中少女,在那樣的生活環境下,肯定形容憔悴。而如今她已走到陽光下,亭亭玉立,無論是身高,還是精神面貌,肯定和以往都大不一樣了。
認不出來也是正常的。
而仇恨,似乎也在這過去的七年裡,煙消雲散。
陳學軍知道二人的身份後,只是平淡地點頭,臉上閃過幾絲驚喜,隨後更多的是哀傷。彷彿根本想不起,他入獄前曾放話要找沐語的麻煩。
當然,這一切,也可能是他的偽裝。
畢竟,他之前可是殺人犯。
李舟往前走了一步,擋住了沐語半個身體,語氣誠懇,不卑不亢:“叔叔,我們今天過來,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嗯?”陳學軍目光遲鈍地望著他。
“你撫養了沐語十四年,這一點,我們很感激你。”
“哦。不用,”陳學軍咧嘴一笑,“我是她爸爸,這是我應該的。”
“沐語她今年21歲,她可以有自己的生活了。”李舟看了一眼他發黑的牙齒,忍著噁心,繼續說道。
“是,是該有了。”陳學軍點頭附和,仍然樂呵呵的。
“所以,你可以給她自由選擇的權力嗎?”
“嗯,嗯,我從來都很尊重她的,她想去哪就去哪,我都不攔著。”陳學軍笑道。
李舟懵了,他這是什麼意思?他理解了嗎,就在那“嗯、嗯”?
“他聽不懂的。”陳沐語搖了搖頭,走到李舟身旁,雙手扶住他的胳膊,“我自己來說吧”
李舟無奈點頭,他高估了這個人的理解能力。
還是沐語瞭解她的生父,所以讓她來說吧,只要別惹惱他就好。
“陳學軍,我們斷絕父女關係吧。”
沒有鋪墊、沒有勸說,直接切入主題,李舟的心臟直接來到了嗓子眼。
喂,這也太直接了吧。
他神經緊繃,牙齒輕咬嘴唇,握緊了沐語的手,替她感到緊張。
陳學軍似乎也沒有料到,他直接愣住了,在原地思考了很久,表情變幻莫測。
李舟一直小心翼翼地看著他,生怕他做出什麼出格的舉動,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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