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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
要不說人心隔肚皮,家庭出身沒有汙點的陸文景儘管善解人意,但對好友的苦衷她體會的依然是皮毛,慧慧此時情感深處的動盪她就知之甚少了。
從春玲家出來,慧慧內心的感受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她的生命之河明顯地分成三股:一股是撼人心魄的愛情帶來的歡樂,一股是不可動搖的無望的痛楚,另一股是對不公平待遇的怨憤!看到春樹的彩照就彷彿看到他的真人一般。她感受到他胸口在急促地呼吸,他的脈搏在有力地跳動,他的體溫都熱乎乎的,就彷彿他(她)們在渡河時身貼著身,心貼著心。而他如開似的雙唇一直在向她呼喚:這一切都為了愛!是啊,親人啊,我也是這樣地愛你。我所忍受的一切苦、一切罪,都是為了你啊。慧慧在默默地與春樹對話。她當時蜷縮了身子,把胸脯摁在春玲家的大躺櫃上,壓抑著心口的怦怦跳動。努力地遮掩著紅一股白一股迅速變化的臉色。但是,那句&ldqu;一旦能入黨,那麼由愛情進入婚姻便會是天安門前的長安大街,一片坦途了&rdqu;又一次沖淡她短暫的喜悅,她不能不為將來的結果恐懼。春玲悄然入黨的訊息對她是沉重一擊。眾所周知,在河灘墾荒時,最苦最累的是她,是任勞任怨的陸慧慧!而春玲卻火線入黨了。大躺櫃上那一摞書中夾著的語錄本,正是五保戶柴草房丟下的那本,這就是春玲所說的火線!
慧慧對趙春樹的愛是那麼熾熱,那麼深沉,那麼甜美,又是那麼苦澀。但是,她又必須把自己最豐富的情感隱藏得密不透風。當她們繞過最後的柴草垛就要走出大場時,她對文景說;&ldqu;我家裡有事,就不陪你去了。&rdqu;並且還關切地囑咐文景:&ldqu;別誤了晚上的重要傳達!&rdqu;慧慧的特點是儘管自己憂心如焚,也能勉力支撐。然而,她在告別文景單獨跑去的時候,幾乎被腳下的柴禾絆倒。這二十一歲的女娃畢竟是膠織在歡樂與痛苦的糾纏中。
當然,牛刀小試而一舉成功的文景是不會深究這些的。她望著慧慧那衝動的背影愣了愣,輕輕地搖了搖頭,就跳綢舞一般繞著花格子頭巾朝春玲家走去。當她哼著歌兒來到春玲家時,春玲娘已經在院裡幹起活兒來了。她正在向陽的屋簷下搭一個長方形木架,用來壘玉茭棒子。從打穀場分的溼玉茭棒,通常得曬上兩個多月,才好剝粒。這老婦人手裡正提著個長滿青苔的木槓子比劃呢。看得出,這是過日子很精細的人家,大田的玉茭棒子還沒全拉到大場裡,她家就開始搭架子了。
&ldqu;福貴嬸兒,你真的徹底好了?&rdqu;陸文景好奇地問。
春玲娘一抬頭見是文景,臉上笑開了花。立即放下那木槓,拍一拍手上的土,說:&ldqu;好我的憨閨女,但凡病人,哪有個沒好肯說好的?&rdqu;這老婦人笑盈盈地前後搗騰著小腳,拿腔捉調地操練文景道,&ldqu;先前見你說得頭頭是道,還以為你醫道深呢!以後對外人可不能這樣!你應該拿出神醫的派頭來,說兩針見效,三針包好,四針除根兒。&lsqu;三分看病七分懞&rsqu;嘛!&rdqu;
文景與春玲娘接觸不多,聽大人們說她挺嚼嘴難纏的,想不到竟這樣幽默,這樣誠懇。文景就笑著問她起針之後的一系列感覺。
&ldqu;剛起罷針還悶悶的,就象泡大的黃豆,說不出是脹呢還是困,到現在就一點感覺也沒有了。&rdqu;
文景忙從針包中拿出一截鉛筆和一塊兒硬紙片來,俯在窗臺上記道:&ldqu;某月某日,給春玲娘扎風火牙疼,穴,配穴,療效。&rdqu;看到病人真的痊癒,文景很有成就感的。尤其是春玲娘那喜悅的樣子,讓文景心裡也特別甘甜。她想:村裡人常犯風火牙疼,以後扎這種病就更有把握了。
陸文景一抬頭,發現春玲娘端著一盤酒棗站在她側面,雙眼直勾勾地望著她好像有些發愣。她的眼神和舉止裡有一種含蓄和欲言又止的神色。
&ldqu;我做個記錄。我確實沒料到有這麼神效。虎口處有個&lsqu;谷&rsqu;穴位,也治牙疼,我還沒來得及使用呢!&rdqu;陸文景一邊收起那卡片一邊解釋。
&ldqu;噢噢,真是有心計的好閨女哪。&rdqu;春玲娘抓了一把酒棗就往文景懷裡塞。並要文景進屋坐坐。
陸文景本來要告辭家的,望望門口見春玲和她爹還沒來的動靜,就拿起那木槓來幫春玲娘搭架。她擔心她走後這小腳老女人會有閃失,因為搭架的營生本來就不該是她乾的。當文景發現手裡的木槓有發黴易斷處時,就指給春玲娘看,問她是否再換上一根。春玲娘嘴裡阻攔著好歹不讓文景幹,說&ldqu;哪兒有&lsqu;手到病除&rsqu;的大夫幹這類活兒的呢!&rdqu;可是又擋不住著意要乾的文景。也就漸漸給文景打起了下手,選用哪根木料,怎樣用繩子或鐵絲捆綁,處處依著文景。
老女人的幹活兒是需要用絮叨來拌奏的。春玲娘由文景的針灸講到了時代的進步,講到了天花、霍亂的滅跡,講到會義的優越性,突然就淚水漣漣地想起了她那因發霍亂而死去的親生女兒。她說她那女兒的眼睛就如同文景一樣亮,那膚色就如同文景一樣白,只活了兩歲就被霍亂奪去了生命,後來才抱養了春玲。
&ldqu;春玲也很孝敬,如同親生的一般。&rdqu;文景安慰她道。
&ldqu;孝敬是孝敬,就是身子骨不如死去的勤快。&rdqu;
文景想說兩歲的孩子,你怎麼知道她勤快呢。反過來一想莊戶人就這樣:莊稼是人家的好,孩子是自己的親。便低了頭幹活兒,不再和她細頂真。
&ldqu;咳,你娘和你爹才悽惶呢。七天內死了三個男孩。對,就是土改的那年!&rdqu;
陸文景正從屋內拿出把菜刀,往斷割一根麻繩,聽了春玲孃的話一下怔住了。怪不得陸文景總感覺她娘和她爹比她的同齡人的父母蒼老許多,而這老爹老孃對她和文德又特別金貴。原來她上面曾夭折過三個哥哥!原來,她的父母是心靈遭受過嚴重創傷的人。
&ldqu;土改時把你家劃成了地,你爹被抓了差,不知是上前方抬擔架還是幹什麼。你娘和別的地富農家的婆娘一樣,都被攆出家門,當時叫&lsqu;掃地出門&rsqu;。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被圈在破廟裡,讓交出浮財,供出那間屋子地下埋了白洋。你娘不能忍受那打罵、逼供,就說豆腐作坊的地下埋著個瓦罐,罐子裡有白洋。貧農團的骨幹們連夜刨,掘地三尺什麼也沒有。那年咱河東正傳染霍亂,一天死好幾個娃,就七天功夫,你那三個哥哥都歿在那間屋子裡了。大的七歲,小的還不滿一個生日。&rdqu;
&ldqu;不,不,我們家是中中農!&rdqu;陸文景停下手裡的活兒,大聲地糾正。此前,她曾聽老輩人說她家過去有個旱園子,旱園子裡有豆腐作坊。她爺爺賣過豆腐,但勤勞善良,待人寬厚,從未僱過種地的長工,所以不存在&ldqu;剝削&rdqu;現象,決不是地。她認為這老女人因想起自己的親生女兒,感情上受到震撼和刺激,犯了糊塗。
&ldqu;對啊。本來就是中中農啊。哪兒有什麼白洋,&rdqu;她把幾根象葵花杆一樣粗的白木條放到陸文景面前說,&ldqu;你爹孃沒對你說這些麼?土改後有個&lsqu;糾偏&rsqu;的運動,說是搞過火了。弄錯了。你們家又被糾成了中中農了。&rdqu;這老婦人從東面一個放雜物的房子裡找來一包鐵釘,又從南牆根兒的一個炭槽裡拿來個鐵錘,預備搭成方框後好往上釘較細的木條。她一邊忙碌一邊喋喋不休地講述著這些陳年舊事。她的本意是儘量從陳年舊事中求相同的遭遇,縮短兩家人的差距,從情感上拉近文景與她的距離。然而,她根本沒有看出文景聽了她這番話後臉上那極度茫然的表情。
&ldqu;你爹來,快氣瘋了。從那以後落下個一受點兒驚嚇就跑肚的毛病&rdqu;。
這就是母親理解並同情慧慧的緣由!既然相信了春玲娘說的是事實,陸文景便再不反駁、再不發問。她那張緊閉的小嘴表明她正以自我剋制的力量淡化這件事情。她極力用冷漠和平靜給這老婦人以暗示,希望她打住這個話頭兒。然而,文景的手、文景的動作卻背叛了陸文景。它們做不到冷漠和平靜。以往能紮緊的繩釦,現在扎不緊了。那一雙靈巧的手在微微顫抖,幹什麼都力不從心了。好在不一會兒她就聽到春玲爹的咳嗽聲,她便趕緊告辭,逃離了現場。在她的意識裡,這個&ldqu;現場&rdqu;就如同老女人所描述的那座圈了許多地富農的破廟一般。
陸文景從春玲家出來,暮色已襲進深巷。但是,對面走過來的人還依稀可辨,望見那身形兒象邋遢的紅梅花兒,她下意識地把花格子頭巾裹在頭上,遮住了眉臉。三步並作兩步地踅進另一條小巷,繞道朝自己家走去。此刻她最怕被人打攪,最怕有人追問,只想靜靜地整理一下紛亂的思緒。在個把鐘頭之前,她還是個熱血沸騰、激情澎湃、樂於助人的爽朗、單純和明快的女娃兒,而此刻卻再不是豪邁激情的奴隸了。當然,從激情中解脫沒給她帶來任何愉悅,她只是不得不認真思世事的變幻莫測、人生的意外變故、命運的恣意捉弄。她嘗試著用自己學過的知識和理論來解釋這一切,可是絞盡腦汁也不出答案。直到她要跨進家門時,仍然答不了&ldqu;我該怎麼辦&rdqu;。然而,家裡傳出的嘈雜的叫嚷聲卻象一隻過濾的篩子,使她那亂混混的腦海裡清晰地蹦出幾個字:首先對家庭負責!
※ ※ ※
當陸文景邁入自己家的街門門檻兒,把注意力集中到屋內時,聽見母親和正一遞一句不知在罵誰。
&ldqu;五個玉茭值得他天殺的這樣?打狗還看面呢!&rdqu;屋裡已點了燈,母親的身影在窗紙上晃來晃去。隨著她身影的晃動,不斷傳出舀水倒水的嘩嘩聲。
&ldqu;誰瞎了眼才和他戀愛!別人巡田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有他是扛x不換肩&rdqu;文德的話說得十分難聽。
陸文景的出現彷彿是意外似的,一家人的目光與她一碰,又彈了去。屋裡出現了短暫的沉默。這沉默中孕含著對她的排斥。
一向被母親收拾得有條不紊的屋子出現了少見的混亂。地下堆著橫七豎八的柴禾。柴禾裡鉗著個大鐵盆。鐵盆裡泡著幾條褲子。母親正從冒著蒸汽的大鍋往鐵盆裡舀水。瘦小的文德蹲在灶臺前往灶門裡加柴,讓人真擔心他把自己也填進去。笨手笨腳的他因為柴填得太多,壓滅了火,一股股濃煙伴著一股股異味充斥全屋。牆角里一聲呻吟,才使文景看清那裡蜷曲著她的父親。父親蓋著一床千補衲的被子,正在那裡瑟瑟發抖。
&ldqu;怎麼,爹病了?&rdqu;陸文景問。儘管她聽到了剛才室內的兩句對話,但腦子裡還殘存著混亂,那對話的真實含義還沒有在心裡理清。
&ldqu;收工這麼久了你跑到哪兒去了?你還知道你有家麼?你還知道你爹的死活麼?&rdqu;陸文景的母親以雷霆萬鈞之勢連珠炮般地向她發問。她以為她女兒又跟那天殺的約會去了。
陸文景既沒有為自己開脫,也沒有反駁。她只是蹲到了灶前接替了。她把那不是太乾的柴抽出一些,又用鐵鏟子撥弄了一陣灰燼,然後放些軟柴在灰燼上面,慢慢地拉動風箱。她的行為彷彿完全是機械的無意識的,好半天那火才燃旺。
&ldqu;多少年了不犯這病,今天被那天殺的追了一程又一程,嚇得屁滾尿流的。。&rdqu;母親的面頰上滾動著一顆淚珠。一顆被燈光放大的淚珠。
&ldqu;哪天我見了那姓吳的,撿塊石頭砸死他!&rdqu;咬牙切齒地說。
&ldqu;咱慫人是慫人的活法,你能看人家?背柴就背柴,夾帶那玉茭幹啥?&rdqu;
到這時,她(他)們那番對話的全部份量才逐漸顯示出來。陸文景臉色蒼白,滿目淒涼。她終於鬧清楚是父親傍晚收工時往自己拾的一捆柴禾裡夾帶了五個玉茭,恰恰被吳長紅遠遠瞭見了,追了一程又一程。老爹扔下柴禾就逃家了。但受不得那驚嚇,又犯病了。
怎麼這倒黴事都趕到一起了呢!她年輕的頭腦實在承受不了這麼多的刺激,只是茫然地望著灶口,有一下沒一下地拉著風箱。那樣子就象是敷衍塞責。
&ldqu;他不是故意的。他一定沒看清是她的父親。&rdqu;陸文景首先想到的是替吳長紅開脫。但沒有說出口。因為她知道母親和正在氣頭上,她若分辨一句,她(他)們會敬她十句。
&ldqu;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後三十年看子敬父,誰叫咱家沒人手來。&rdqu;母親一邊揩眼抹臉地哭著,一邊在翻動那鐵盆裡的褲子。一股酸腐的臭味立刻瀰漫全家。那文德便扇著鼻子叫母親快把鐵盆挪到屋外面。
陸文景負氣地扔下風匣,呼一下端起鐵盆,放到院裡的大棗樹下,便用手搓洗起來。院裡黑沉沉地,大棗樹的虯枝黑蜮蜮地直指蒼天。夜色正吞噬著一切。陸文景懷著負疚的心情揉搓著父親弄髒的褲子。就如一位母親沒給襁褓中的嬰兒墊好尿布,現在只好洗涮孩子弄髒的被褥。
一個昏黃的光圈兒落在陸文景的手上。是母親塞給文德手電筒,讓他給姐姐照明的。藉助手電的微弱光亮,文景翻出父親的內褲,她發現那內褲的皺摺處積滿了淋罷醋的糟谷腐糠,怪不得有股醋糟的酸腐味兒呢!原來自從自己叫喊打穀場上太累,對母親攪和著吃枕頭中的扁谷提出抗議後,母親看似聽從了她的建議,給她吃淨面窩頭,背過她卻仍然攪和了秕糠敗谷,給爹和吃。想想爹未老先衰、萎縮發抖的樣子,想想那相繼而亡的三位兄長,看看文德光吃不長個頭的瘦小模樣,陸文景的眼淚象泉水一般湧了出來。
當晚,她沒有去聽那場重要傳達。
[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