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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
&ldqu;咳，你這反革命破壞活動真沒毬勁道！&rdqu;吳二狗把菸頭摔到地下，用腳一擰，嘲笑道。&ldqu;我還以為是夜深人定、月上三竿的時候，你在暗地裡站崗放哨，你老婆懷揣了鐵錐和斧頭，先撬開磨房門，然後鬼鬼祟祟撲向集體的鋼磨，惡狠狠掄起罪惡的斧頭&rdqu;<:p></:p>
經吳二狗這麼一損，參加批判會的群眾臉上都有了笑意。不由人就想起了革命樣戲中的反動派南霸天、黃國忠等人的嘴臉。都覺得這半個鐵釘的問題夠不上&ldqu;南、黃&rdqu;的槓槓。聽了這實情，陸文景剛才鼓漲起來的批判激情也鬆懈下來了。吳長方和老李終於明白這吳二狗是陽奉陰違、明批暗保。兩人的臉色都氣得鐵青。吳長方聲色俱厲道：&ldqu;吳二狗，嚴肅些！&rdqu;<:p></:p>
&ldqu;誰不嚴肅？你們當家作的就不嚴肅！鐵釘掛破個籮子就是反革命破壞活動，照這樣，以後誰還敢來隊上磨面呢？&rdqu;<:p></:p>
別看這吳二狗平日粗獷，據起理來還真叫眾人心服。誰家來磨面也保不準糧食裡會帶顆沙、帶粒石子兒！人人都覺得吳二狗說出了自己想說而不敢說的話。就連最是靠近黨組織的幾代赤貧吳天保也在私下嘀咕，一旦牲畜誤吃個圖釘什麼的，照革委這推理，自己可就麻煩了。陸文景當時也聯絡到自己頭上，想起那鋸竹竿兒的動機，何其純潔，可讓吳長方一點終久是塊心病。與自己的切身利益掛了鉤，質樸的莊戶人那同情心悠忽就全倒向吳天才一方了。<:p></:p>
&ldqu;吳二狗，你中吳天才的毒中得太深了。&rdqu;<:p></:p>
工作隊的老李痛惜地說。他想提示吳二狗與吳天才劃清界限。<:p></:p>
&ldqu;你才中了林彪的毒呢！看上頭的眼色行事。吃上吳莊老姓的飯、喝上吳莊老姓的水，不為吳莊老姓辦一件好事&rdqu;<:p></:p>
吳長方見工作隊老李臉上紅一股白一股下不了臺，瞪了吳長紅一眼，大聲喝斥道：&ldqu;基幹民兵幹什麼吃的？眼看偏離了鬥爭大方向無動於衷？&rdqu;<:p></:p>
吳長紅火速扔下鋼筆，朝幾位參會的基幹民兵一揮手，民兵們聞風而動，七手八腳將吳二狗拖出了會場。吳二狗不服，一邊掙扎一邊破口大罵：&ldqu;吳長方也不是好東西！陰謀家，野心家！吳姓的敗類！明明是公糧的由頭，偏扯毬到鋼磨上！喪良心不得好死。&rdqu;<:p></:p>
那喊聲越來越遠，逐漸含糊不清，似乎有什麼東西塞了嘴巴似的。鬥爭的矛頭這才真正到吳天才身上。首先是吳長方帶頭批判，條分縷析地歷數吳天才的反革命罪狀。說他身為一小隊隊長，群眾的帶頭人，卻不走會義的康莊大道，大搞資本義復辟活動。其罪惡行徑，叫人觸目驚心。第一、自從革委會號召剷除葦地，刨掉萌發資本義的葦根，退葦還田後，吳天才就心懷不滿，說這是卡老姓的咽喉。而且，每年收秋後，他都要帶了鐮刀、繩到滹沱河河灘的蘆葦叢中，偷偷割蘆葦，讓她老婆編席囤子、鍋拍子。不僅自家使用，還夜出晝歸，到西山、南山去賣錢！第二、明知私自養殖是萌發資本義的溫床，他卻在自己的空場院裡養了七箱蜜蜂、十幾棵榆樹<:p></:p>
儘管吳長方唇槍舌劍、天翻地覆慨而慷，但他講的第一條罪狀不僅沒有引起參會者的共鳴，反而倒引發他（她）們懷舊的情思。吳莊村東離滹沱河不遠有十幾畝下溼地，原來盛產高杆兒葦子。吳莊人世世代代以編席子為副業。編了炕蓆能鋪、編了席條子能囤糧食、編了鍋拍子省了買鍋蓋的錢。不僅自家使用，還遠銷縣城、省城。農閒時，背了葦蓆走南闖北的吳莊漢子自豪著呢！把那明華華的席子往外鄉人面前一展，底氣十足：&ldqu;吳莊貨！地地道道吳莊貨！你瞧這花紋多密！這邊子拾得多直溜？既誇席子，也誇家裡編席子的那一位。男人是耙耙，女人是匣匣。耙個好價錢都得交給那匣匣保管呢。最幸福的時刻就是懷揣了賣席錢推開自家街門的那一刻，燈影裡的女人一個激靈，對孩子說&ldqu;你爹！&rdqu;，話音未落，人已迎了出來。接著便是孩子那稚笨的小手蘸著唾沫點票子，夫妻計這錢的用項。這種不帶浮躁的實實在在的歡樂，在場的三十幾歲的男子漢哪一位沒有享受過呢？<:p></:p>
吳莊的姑娘們對那片葦林更有特殊的感情。吳莊的葦葉堅韌耐用。用它包下的粽子有股自然清香的味道。在割資本義尾巴之前，每當村姑們頭上帶艾葉的時候（農曆五月一日至五月初五，家家門前要插艾葉，用以辟邪；女娃兒們頭上戴艾葉，期望為人所愛），吳莊的葦地也開放了。鬢角戴了艾葉的妮子們就提了竹籃三五結隊鑽到了葦海里。五月豔陽，葦搖風影。她們一邊兒打葦葉一邊練習包粽子。手笨的包個老太太的尖腳，手巧的包個菱形香袋。紅梅花至今都記得文景和慧慧手把著手教她的情景。她做其它家務粗疏，唯獨包粽子得了文景些真傳，比她母親都包得精幹呢。潛伏在一望無際的綠色海洋裡，既不熱又不涼，灑脫而富有情趣，多少愜意？文景記得她剛剛畢業村的那一年，初進葦地不習慣，總覺得尖尖的葦葉子光蹭她的臉。便把隨身帶的一張報紙做成個圓筒，將自己的頭臉都裝了進去。只在兩眼和鼻際挖了三個洞。她把兩手一舉，雙眼一瞪，嘴裡哇呀呀一喊，裝成怪物的樣子。猛可裡嚇得姐妹們落荒而逃。她們返頭來又都嘰嘰喳喳搶她的紙帽子戴。都說也只有她能想下這絕招。這裡，既是她們競技的場所，也是她們見習由一個頑皮女娃演變成莊重女人的課堂。在這裡即使你出什麼洋相：比如扯破了褲腿、比如少女初潮洇溼了褲子，都不會被男性發現。這是女兒國女娃們的世界。玩笑之後，她們總是把打下的粽葉碼得整整齊齊，把自家的竹籃子夯得磁磁實實。除了自家使用外，也要託靠準備進城的可信賴的後生們代她們賣一些，再給她們捎些紅頭繩呀、髮卡子來<:p></:p>
吳長方見聽眾眉目傳神、情緒似有些呼應，還以為自己講到革命群眾的心坎兒上呢。滔滔不絕地繼續講他的第三、第四。被批判的吳天才一直低頭不語，好象是個木樁子似的。突然見押出吳二狗的基幹民兵屏聲斂息返了來，就把腳步挪動一下，抬起頭深深地窺視吳長紅一眼。那急切的樣子彷彿要從吳長紅臉上讀出什麼，顯然是推斷吳二狗因他而受了什麼處罰。<:p></:p>
紅梅花不識時務，用肘碰一碰身邊的姑娘，慫恿她顧那關於破葦子、編席子的謎語：<:p></:p>
<b> </b><b>穿過刀山（指用鐮刀破葦子），<:p></:p></b>
<b> </b><b>滾過石崖（指用石滾子壓葦子），<:p></:p></b>
<b> </b><b>花媳婦巧手扣撥出來（編席子）。<:p></:p></b>
<b> </b><b>二娃子背到那花花世界（集市），<:p></:p></b>
<b> </b><b>明呼啦啦展開，<:p></:p></b>
<b> </b><b>人字的花紋一排一排<:p></:p></b>
這是吳莊人祖祖輩輩世代相傳的謎語。自從&ldqu;割&rdqu;了葦地，不編席子，人們也就再沒心情唸叨它了。兩個姑娘想不到你一句我一句還能湊乎下來。兩人一得意，聲音就高了。吳長方發現聽眾注意力不集中，這時就停止了批判，盯著紅梅花和那位姑娘，說：&ldqu;來來來，你倆有話來這裡講！&rdqu;那姑娘臉一紅便嘟了嘴惱了，恨恨瞅了紅梅花一眼，怨她招引她犯錯誤吃評。紅梅花倒被人說教慣了，一伸舌頭一聳肩膀，換了副誠懇接受批評的表情，雙目炯炯地望著吳長方。臉也不熱不紅，彷彿是東南風吹過耳尖似的。<:p></:p>
&ldqu;叫你講你不講，別人講你不聽！&rdqu;吳長方口氣咄咄逼人。&ldqu;剛才你倆講的什麼？能不能放到桌面兒上，說給大夥兒聽聽。&rdqu;<:p></:p>
&ldqu;大檢舉，大揭發，大批判，大清理，這是上至中央下至地方的戰略部署。&rdqu;工作隊的老李也為吳長方助陣。&ldqu;這麼嚴肅的會議，你們怎能眉飛色舞呢？敢不敢坦白你們說話的內容，讓大夥兒聽聽！&rdqu;<:p></:p>
這時，那受到牽連的姑娘便用胳膊肘一下又一下地捅紅梅花。意思是你掉了屎盆子你自己收拾。紅梅花急中生智，突然想起那天陸文景和陸慧慧在&ldqu;革委辦&rdqu;門前輔導她舞蹈動作時曾聽到的吳天才的反動言論，就添油加醋說：&ldqu;反革命分子吳天才一貫對黨不滿。那天吳順子的爺爺鬧生日時，他就說：&lsqu;土改時沒收了地富農的財產，入時又收繳了中農的騾馬土地，大躍進吃食堂是吃塌了各家的鍋灶糧囤子，現在又割資本義的尾巴：不叫養羊種樹&rsqu;這顯然是對土改不滿、對入不滿、對大躍進不滿、對割資本義尾巴不滿。這還不是地地道道徹頭徹尾的反革命麼？他還說：&lsqu;莊戶人這窮是窮塌天了，別說吳順子爺爺過不起生日，誰家能過得起？&rsqu;我當時聽了還覺得有些道理，現在聽了革委任的批判，才知道是中了毒。我們剛才就是議論：革委的決定太英明太及時了。太偉大太正確了。有深遠的歷史意義、重大的現實意義。大快人心&rdqu;<:p></:p>
紅梅花在這樣關鍵的時刻能拿出這等殺傷性大的重型炮彈，連線受批判的吳天才也沒有料到。只見他又移動了一下腳步，頭垂得更低了。工作隊老李、吳長方更是喜出望外。連吳長紅都停下嚓嚓嚓做記錄的筆，向紅梅花投去刮目相看的讚賞。沒想到這邋寶子在人面前說話倒一點兒也不膽怯。老李馬上就對紅梅花表示諒解，說：&ldqu;等任講完後，大家再自由發言，深入批判。大家別急，後面給你們空的是時間！&rdqu;紅梅花這才把話打住。<:p></:p>
吳長紅瞥了陸文景一眼，把嘴巴朝紅梅花努了一努，要文景向人家學習。<:p></:p>
接到這暗示，文景又慌了。她準備揭發的兩項內容一項叫吳二狗搶了，一項又叫紅梅花搶了先。到自由揭發時自己可揭什麼好呢？<:p></:p>
&ldqu;第十，吳天才竟然在革命群眾中鬧分裂、搞派性。他說從老根子裡追，吳莊的吳姓是大戶人家，都是地；陸姓人家其實是給吳姓做地的，是長工。他說吳姓中之所以出現三代赤貧，是因為富農子吃喝嫖賭，敗了家業。這種抹殺階級性、按姓氏宗族論成敗、毀謗吳姓貧下中農的論調，完全是別有用心。&rdqu;<:p></:p>
吳長方這第十條極有鼓動性。飼養員吳天保首先就坐不穩了。據傳言，他的老爺爺原本家財萬貫，就是因為抽鴉片抽到片瓦根椽、繩床土灶的。這才使他爺爺、他爹與他享受上三代赤貧的待遇。所以，不等革委任吳長方把結束語唸完，他就站起來大罵吳天才滿嘴噴糞。並且還揭發吳天才在飼養處有過&ldqu;富不過三代&rdqu;、&ldqu;窮可以續根&rdqu;的反動言論。<:p></:p>
平日靦靦腆腆的吳順子，一聽吳天才在詆譭他們吳姓貧下中農，也十分氣憤。臉紅脖子粗，斗膽發了一言。說他爺爺鬧生日那天，他說他爺爺&ldqu;老翻了&rdqu;，吳天才曾低聲對身旁的人說：&ldqu;順子爺爺老翻了這樣麻纏，不知國家領導人老翻了怎樣呢？&rdqu;<:p></:p>
常到飼養處偷吃豆餅的年輕人，在飼養員吳天保的鼓動下也作了檢舉。說吳天才還誣衊趙莊貧下中農階級兄是&ldqu;拄著棍子靠著牆、單等國家救濟糧&rdqu;。吳天才對多交愛國糧一直不滿，認為&ldqu;吳莊多交了愛國糧是支援了趙莊的懶漢&rdqu;。<:p></:p>
大揭發大批判的浪潮一波推著一波。誰也沒想到這個吳天才是夾不住棒子的笨熊，把那反動言論走到哪裡撒到哪裡。批判的高潮象一股股激流，衝蕩著陸文景，席捲著陸文景。一會兒把她這失了依託的軟木塞子拋上波峰，一會兒又捲到谷底。可氣那麼多反動言論都沒被她拾撿幾個！經過幾個的衝動和醞釀，陸文景突然想起吳二狗咒罵世界革命的話來，就覺得自己再也不能瞻前顧後了。於是，她便鼓足勇氣，揭發吳天才說：&ldqu;反革命分子吳天才還咒罵過世界革命。說世界革命倒是個無底洞！&rdqu;她覺得光揭發這一句話有些單薄乏力，就又展開了豐富的聯想，說：&ldqu;無底洞是《西遊記》中老鼠精的老窩兒。反革命分子吳天才正是用成了精的土包子老鼠來影射偉大領袖毛席&rdqu;。<: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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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 ]【1】【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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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吳二狗這麼一損，參加批判會的群眾臉上都有了笑意。不由人就想起了革命樣戲中的反動派南霸天、黃國忠等人的嘴臉。都覺得這半個鐵釘的問題夠不上&ldqu;南、黃&rdqu;的槓槓。聽了這實情，陸文景剛才鼓漲起來的批判激情也鬆懈下來了。吳長方和老李終於明白這吳二狗是陽奉陰違、明批暗保。兩人的臉色都氣得鐵青。吳長方聲色俱厲道：&ldqu;吳二狗，嚴肅些！&rdqu;<:p></:p>
&ldqu;誰不嚴肅？你們當家作的就不嚴肅！鐵釘掛破個籮子就是反革命破壞活動，照這樣，以後誰還敢來隊上磨面呢？&rdqu;<:p></:p>
別看這吳二狗平日粗獷，據起理來還真叫眾人心服。誰家來磨面也保不準糧食裡會帶顆沙、帶粒石子兒！人人都覺得吳二狗說出了自己想說而不敢說的話。就連最是靠近黨組織的幾代赤貧吳天保也在私下嘀咕，一旦牲畜誤吃個圖釘什麼的，照革委這推理，自己可就麻煩了。陸文景當時也聯絡到自己頭上，想起那鋸竹竿兒的動機，何其純潔，可讓吳長方一點終久是塊心病。與自己的切身利益掛了鉤，質樸的莊戶人那同情心悠忽就全倒向吳天才一方了。<:p></:p>
&ldqu;吳二狗，你中吳天才的毒中得太深了。&rdqu;<:p></:p>
工作隊的老李痛惜地說。他想提示吳二狗與吳天才劃清界限。<:p></:p>
&ldqu;你才中了林彪的毒呢！看上頭的眼色行事。吃上吳莊老姓的飯、喝上吳莊老姓的水，不為吳莊老姓辦一件好事&rdqu;<:p></:p>
吳長方見工作隊老李臉上紅一股白一股下不了臺，瞪了吳長紅一眼，大聲喝斥道：&ldqu;基幹民兵幹什麼吃的？眼看偏離了鬥爭大方向無動於衷？&rdqu;<:p></:p>
吳長紅火速扔下鋼筆，朝幾位參會的基幹民兵一揮手，民兵們聞風而動，七手八腳將吳二狗拖出了會場。吳二狗不服，一邊掙扎一邊破口大罵：&ldqu;吳長方也不是好東西！陰謀家，野心家！吳姓的敗類！明明是公糧的由頭，偏扯毬到鋼磨上！喪良心不得好死。&rdqu;<:p></:p>
那喊聲越來越遠，逐漸含糊不清，似乎有什麼東西塞了嘴巴似的。鬥爭的矛頭這才真正到吳天才身上。首先是吳長方帶頭批判，條分縷析地歷數吳天才的反革命罪狀。說他身為一小隊隊長，群眾的帶頭人，卻不走會義的康莊大道，大搞資本義復辟活動。其罪惡行徑，叫人觸目驚心。第一、自從革委會號召剷除葦地，刨掉萌發資本義的葦根，退葦還田後，吳天才就心懷不滿，說這是卡老姓的咽喉。而且，每年收秋後，他都要帶了鐮刀、繩到滹沱河河灘的蘆葦叢中，偷偷割蘆葦，讓她老婆編席囤子、鍋拍子。不僅自家使用，還夜出晝歸，到西山、南山去賣錢！第二、明知私自養殖是萌發資本義的溫床，他卻在自己的空場院裡養了七箱蜜蜂、十幾棵榆樹<:p></:p>
儘管吳長方唇槍舌劍、天翻地覆慨而慷，但他講的第一條罪狀不僅沒有引起參會者的共鳴，反而倒引發他（她）們懷舊的情思。吳莊村東離滹沱河不遠有十幾畝下溼地，原來盛產高杆兒葦子。吳莊人世世代代以編席子為副業。編了炕蓆能鋪、編了席條子能囤糧食、編了鍋拍子省了買鍋蓋的錢。不僅自家使用，還遠銷縣城、省城。農閒時，背了葦蓆走南闖北的吳莊漢子自豪著呢！把那明華華的席子往外鄉人面前一展，底氣十足：&ldqu;吳莊貨！地地道道吳莊貨！你瞧這花紋多密！這邊子拾得多直溜？既誇席子，也誇家裡編席子的那一位。男人是耙耙，女人是匣匣。耙個好價錢都得交給那匣匣保管呢。最幸福的時刻就是懷揣了賣席錢推開自家街門的那一刻，燈影裡的女人一個激靈，對孩子說&ldqu;你爹！&rdqu;，話音未落，人已迎了出來。接著便是孩子那稚笨的小手蘸著唾沫點票子，夫妻計這錢的用項。這種不帶浮躁的實實在在的歡樂，在場的三十幾歲的男子漢哪一位沒有享受過呢？<:p></:p>
吳莊的姑娘們對那片葦林更有特殊的感情。吳莊的葦葉堅韌耐用。用它包下的粽子有股自然清香的味道。在割資本義尾巴之前，每當村姑們頭上帶艾葉的時候（農曆五月一日至五月初五，家家門前要插艾葉，用以辟邪；女娃兒們頭上戴艾葉，期望為人所愛），吳莊的葦地也開放了。鬢角戴了艾葉的妮子們就提了竹籃三五結隊鑽到了葦海里。五月豔陽，葦搖風影。她們一邊兒打葦葉一邊練習包粽子。手笨的包個老太太的尖腳，手巧的包個菱形香袋。紅梅花至今都記得文景和慧慧手把著手教她的情景。她做其它家務粗疏，唯獨包粽子得了文景些真傳，比她母親都包得精幹呢。潛伏在一望無際的綠色海洋裡，既不熱又不涼，灑脫而富有情趣，多少愜意？文景記得她剛剛畢業村的那一年，初進葦地不習慣，總覺得尖尖的葦葉子光蹭她的臉。便把隨身帶的一張報紙做成個圓筒，將自己的頭臉都裝了進去。只在兩眼和鼻際挖了三個洞。她把兩手一舉，雙眼一瞪，嘴裡哇呀呀一喊，裝成怪物的樣子。猛可裡嚇得姐妹們落荒而逃。她們返頭來又都嘰嘰喳喳搶她的紙帽子戴。都說也只有她能想下這絕招。這裡，既是她們競技的場所，也是她們見習由一個頑皮女娃演變成莊重女人的課堂。在這裡即使你出什麼洋相：比如扯破了褲腿、比如少女初潮洇溼了褲子，都不會被男性發現。這是女兒國女娃們的世界。玩笑之後，她們總是把打下的粽葉碼得整整齊齊，把自家的竹籃子夯得磁磁實實。除了自家使用外，也要託靠準備進城的可信賴的後生們代她們賣一些，再給她們捎些紅頭繩呀、髮卡子來<:p></:p>
吳長方見聽眾眉目傳神、情緒似有些呼應，還以為自己講到革命群眾的心坎兒上呢。滔滔不絕地繼續講他的第三、第四。被批判的吳天才一直低頭不語，好象是個木樁子似的。突然見押出吳二狗的基幹民兵屏聲斂息返了來，就把腳步挪動一下，抬起頭深深地窺視吳長紅一眼。那急切的樣子彷彿要從吳長紅臉上讀出什麼，顯然是推斷吳二狗因他而受了什麼處罰。<:p></:p>
紅梅花不識時務，用肘碰一碰身邊的姑娘，慫恿她顧那關於破葦子、編席子的謎語：<: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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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吳莊人祖祖輩輩世代相傳的謎語。自從&ldqu;割&rdqu;了葦地，不編席子，人們也就再沒心情唸叨它了。兩個姑娘想不到你一句我一句還能湊乎下來。兩人一得意，聲音就高了。吳長方發現聽眾注意力不集中，這時就停止了批判，盯著紅梅花和那位姑娘，說：&ldqu;來來來，你倆有話來這裡講！&rdqu;那姑娘臉一紅便嘟了嘴惱了，恨恨瞅了紅梅花一眼，怨她招引她犯錯誤吃評。紅梅花倒被人說教慣了，一伸舌頭一聳肩膀，換了副誠懇接受批評的表情，雙目炯炯地望著吳長方。臉也不熱不紅，彷彿是東南風吹過耳尖似的。<:p></:p>
&ldqu;叫你講你不講，別人講你不聽！&rdqu;吳長方口氣咄咄逼人。&ldqu;剛才你倆講的什麼？能不能放到桌面兒上，說給大夥兒聽聽。&rdqu;<:p></:p>
&ldqu;大檢舉，大揭發，大批判，大清理，這是上至中央下至地方的戰略部署。&rdqu;工作隊的老李也為吳長方助陣。&ldqu;這麼嚴肅的會議，你們怎能眉飛色舞呢？敢不敢坦白你們說話的內容，讓大夥兒聽聽！&rdqu;<:p></:p>
這時，那受到牽連的姑娘便用胳膊肘一下又一下地捅紅梅花。意思是你掉了屎盆子你自己收拾。紅梅花急中生智，突然想起那天陸文景和陸慧慧在&ldqu;革委辦&rdqu;門前輔導她舞蹈動作時曾聽到的吳天才的反動言論，就添油加醋說：&ldqu;反革命分子吳天才一貫對黨不滿。那天吳順子的爺爺鬧生日時，他就說：&lsqu;土改時沒收了地富農的財產，入時又收繳了中農的騾馬土地，大躍進吃食堂是吃塌了各家的鍋灶糧囤子，現在又割資本義的尾巴：不叫養羊種樹&rsqu;這顯然是對土改不滿、對入不滿、對大躍進不滿、對割資本義尾巴不滿。這還不是地地道道徹頭徹尾的反革命麼？他還說：&lsqu;莊戶人這窮是窮塌天了，別說吳順子爺爺過不起生日，誰家能過得起？&rsqu;我當時聽了還覺得有些道理，現在聽了革委任的批判，才知道是中了毒。我們剛才就是議論：革委的決定太英明太及時了。太偉大太正確了。有深遠的歷史意義、重大的現實意義。大快人心&rdqu;<:p></:p>
紅梅花在這樣關鍵的時刻能拿出這等殺傷性大的重型炮彈，連線受批判的吳天才也沒有料到。只見他又移動了一下腳步，頭垂得更低了。工作隊老李、吳長方更是喜出望外。連吳長紅都停下嚓嚓嚓做記錄的筆，向紅梅花投去刮目相看的讚賞。沒想到這邋寶子在人面前說話倒一點兒也不膽怯。老李馬上就對紅梅花表示諒解，說：&ldqu;等任講完後，大家再自由發言，深入批判。大家別急，後面給你們空的是時間！&rdqu;紅梅花這才把話打住。<:p></:p>
吳長紅瞥了陸文景一眼，把嘴巴朝紅梅花努了一努，要文景向人家學習。<:p></:p>
接到這暗示，文景又慌了。她準備揭發的兩項內容一項叫吳二狗搶了，一項又叫紅梅花搶了先。到自由揭發時自己可揭什麼好呢？<:p></:p>
&ldqu;第十，吳天才竟然在革命群眾中鬧分裂、搞派性。他說從老根子裡追，吳莊的吳姓是大戶人家，都是地；陸姓人家其實是給吳姓做地的，是長工。他說吳姓中之所以出現三代赤貧，是因為富農子吃喝嫖賭，敗了家業。這種抹殺階級性、按姓氏宗族論成敗、毀謗吳姓貧下中農的論調，完全是別有用心。&rdqu;<:p></:p>
吳長方這第十條極有鼓動性。飼養員吳天保首先就坐不穩了。據傳言，他的老爺爺原本家財萬貫，就是因為抽鴉片抽到片瓦根椽、繩床土灶的。這才使他爺爺、他爹與他享受上三代赤貧的待遇。所以，不等革委任吳長方把結束語唸完，他就站起來大罵吳天才滿嘴噴糞。並且還揭發吳天才在飼養處有過&ldqu;富不過三代&rdqu;、&ldqu;窮可以續根&rdqu;的反動言論。<:p></:p>
平日靦靦腆腆的吳順子，一聽吳天才在詆譭他們吳姓貧下中農，也十分氣憤。臉紅脖子粗，斗膽發了一言。說他爺爺鬧生日那天，他說他爺爺&ldqu;老翻了&rdqu;，吳天才曾低聲對身旁的人說：&ldqu;順子爺爺老翻了這樣麻纏，不知國家領導人老翻了怎樣呢？&rdqu;<:p></:p>
常到飼養處偷吃豆餅的年輕人，在飼養員吳天保的鼓動下也作了檢舉。說吳天才還誣衊趙莊貧下中農階級兄是&ldqu;拄著棍子靠著牆、單等國家救濟糧&rdqu;。吳天才對多交愛國糧一直不滿，認為&ldqu;吳莊多交了愛國糧是支援了趙莊的懶漢&rdqu;。<:p></:p>
大揭發大批判的浪潮一波推著一波。誰也沒想到這個吳天才是夾不住棒子的笨熊，把那反動言論走到哪裡撒到哪裡。批判的高潮象一股股激流，衝蕩著陸文景，席捲著陸文景。一會兒把她這失了依託的軟木塞子拋上波峰，一會兒又捲到谷底。可氣那麼多反動言論都沒被她拾撿幾個！經過幾個的衝動和醞釀，陸文景突然想起吳二狗咒罵世界革命的話來，就覺得自己再也不能瞻前顧後了。於是，她便鼓足勇氣，揭發吳天才說：&ldqu;反革命分子吳天才還咒罵過世界革命。說世界革命倒是個無底洞！&rdqu;她覺得光揭發這一句話有些單薄乏力，就又展開了豐富的聯想，說：&ldqu;無底洞是《西遊記》中老鼠精的老窩兒。反革命分子吳天才正是用成了精的土包子老鼠來影射偉大領袖毛席&rdqu;。<: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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