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吳莊（二十五）炊煙朦朧

    <b>二十五<:p></:p></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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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是因為夫妻感情不太協調的緣故，文景把她的全部親情、全部心血都傾注在孩子身上了。孩子們與媽媽的感情也尤其熾熱。小兄妹三個早就斷了奶，但每到晚上脫光衣服鑽入被窩的一刻，他（她）們都要輪流著摸摸媽媽的乳房。為了不耽誤太多的時間，文景給娃兒們制定個規則：誰先數到二十，就輪到他（她）摸奶奶了。海納最小，說話很吃力。但是為了能把小手兒在媽媽的乳頭上揣摸一小會兒，為了能將小臉蛋兒貼緊媽媽的酥懷，娃兒吃力地掀動小舌頭，依然十分地努力。對這二十個數字她已背得滾瓜爛熟了。這個敏感的小生命，當她讓兩個姥姥從遺棄途中拾撿來，交給這位善良的媽媽時，就特別依戀母親的血肉之軀。夜裡睡覺時，她總是象小貓咪一般捲曲在媽媽的臂彎裡。生病時更是一刻也不離開媽媽的懷抱。處在肌膚相觸、血肉相連的親密關係中，她才有安全感。她的小小心靈才會處於甜美幸福的狀態中。<:p></:p>

    痛定思痛，儘管文景也知道海納是趙春樹的親生女兒，那裡的生存環境、物質條件比她這裡優越得多；然而，讓她做出不再去看望娃兒的決定，十分艱難。屋子裡沒有海納的呀呀細語，日子是這麼漫長和空虛。文景脈搏和心臟的每一次跳動，都把她朝著海納所在的地方驅趕。她剋制著自己沒有馬上起程，是堅強的理性在起作用。她這樣安慰自己：就按趙春懷的說法讓他一步，權當娃娃是去走走親戚。再忍耐上五、六天，等春玲也體驗到帶娃娃的辛苦，娃娃也表現出堅決不與他（她）們作的態度時，她即刻就去長春把娃兒領來。<:p></:p>

    &ldqu;春玲往抱孩子，肯定是有原因的。&rdqu;趙春懷總是替自己的家裡人圓裹著。&ldqu;如果她自己能生養，又何必去抱別人的娃娃呢？&rdqu;<:p></:p>

    不管他說什麼，文景都沉默不語。全當秋風過耳。她對男人的寒心和輕蔑已經深入骨髓了。難道說小海納是一個隨便玩玩就可以轉移的無足輕重的玩具麼？她也是一個有情感、有意志的活生生的女孩呀。不管她的命運是苦是甜、不管她將來的福氣是大是小，她有著鮮活的寶貴的生命。就象那些高貴的顯要人物的母親的感覺一樣，文景認為她是獨一無二的、是應該受到尊重的。孩子願意跟著誰生活，她自己有選擇的權利！<:p></:p>

    然而，命運真會捉弄人。這個禮拜中文景一直在購買海納愛吃的東西、收拾去長春的行李。不料，最終她卻帶著給海納置買的食品到了吳莊。當趙春懷拿著一張&ldqu;父病速歸&rdqu;的電報通知單催文景家時，她還蒙裡蒙怔，甚至懷疑這是不是丈夫的調虎離山之計。及至她到吳莊時，才知道天塌下來了。<:p></:p>

    文景未進村，就望見村邊疏林中的路旁走著一高一低兩個人影兒。兩個人都朝著來路上張望，卻不象是母親和文德。他們手裡各拿著一根火藥子，過一會兒晃動一下。把閃爍的火星弄得忽明忽暗的，彷彿是對她使眼色一般。這時，母親和翹首期盼的神情，父親垂危的病體，房屋山牆的裂縫，煙囪裡的柴煙，便全部展現在眼前了。她將精神為之一振，做好了迎戰一切困難的準備。輕輕捏一捏掌中拽著的小海容的手，說：&ldqu;乖寶兒。媽媽忙亂時，俺娃就跟著你奶奶和爺爺。&rdqu;<:p></:p>

    &ldqu;嗯。&rdqu;海容心不在焉地答。她似乎聚精會神在辨認前面的兩人是誰。<:p></:p>

    &ldqu;爹。娘。&rdqu;文景急忙喊道。前來接她的是公公和婆婆。這讓文景受寵若驚，又讓她滿腹疑慮。&ldqu;快叫奶奶、爺爺。&rdqu;<:p></:p>

    &ldqu;奶奶，爺爺。&rdqu;海容乖覺地喊道。<:p></:p>

    &ldqu;今年雨水稠，蚊子多。&rdqu;婆婆對愣在那兒的公公眨眨眼，兩人便搖著火藥子在她母女二人周圍走了一圈兒。落了一地的菸灰形成個橢圓，把文景和小海容圈了起來。<:p></:p>

    他（她）們來接她，難道僅僅是怕蚊子咬麼？文景心口一陣緊縮，迫不及待地問道：&ldqu;你們身體好麼？我爹孃都好麼？&rdqu;<:p></:p>

    &ldqu;好。好。&rdqu;婆婆心猿意馬地答。接著拍掉孩子身上的浮塵，將娃娃拉出灰圈外，推到老漢面前，&ldqu;還不快背上你孫娃？&rdqu;<:p></:p>

    趙福貴把火藥子交給老婆，蹲下身來背起孫女就大步流星朝前趕去。<:p></:p>

    &ldqu;看爺倆親的。&rdqu;婆婆說。她老人家嘴裡議論著眼前的事，心裡卻象裝著另一擋子大事。神情怪怪的。      <:p></:p>

    將近黃昏，村巷裡空無一人。路過十字街井欄邊時，井上的轆轤在嘎吱作響。那挑水人瞥了文景一眼便匆匆去了。呼應的是雙方的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在這炊煙朦朧的時刻，好幾家街門口的一道道灰線都依稀可辨。想起公婆如舉行什麼儀式般在她母女身邊搖火藥子、撒菸灰的怪異舉動，文景不能剋制地追問：&ldqu;誰死了？&rdqu;<:p></:p>

    婆婆還躊躇著未作任何答，西頭醜妮家街門口突然跑出一夥人來。其中一人口裡叫嚷著：&ldqu;冤呀。我冤呀。我死也不服，我才十九歲。我還要上師專、上大學呢？&rdqu;文景扭頭就朝那人堆裡擠。婆婆想拽她，卻沒有拽住。只得陪著她，站在她身後。怎麼此人說的象是文德的心腹話呢？文景走近了才看清地下躺著的是醜妮的妹妹二妮。她好象犯了什麼病，在地上癱作一團。旁邊圍著的是醜妮、建中以及她們的爹孃和鄰居。<:p></:p>

    &ldqu;懷裡揣了梳子了麼？&rdqu;一個人小聲問醜妮的母親。那母親垂著淚搖了搖頭。這人便叫醜妮跑家拿出一把梳子，塞進了二妮的胸襟裡。有見過這症候的人小聲說：&ldqu;揣了梳子，就會抒發出來，說罷心病，就會離開。&rdqu;<:p></:p>

    &ldqu;文景來了？&rdqu;建中第一個認出了文景。<:p></:p>

    建中的話音還未落，那二妮一激靈爬了起來，伏到文景肩頭，失聲哭了起來。&ldqu;姐呀，我的好姐姐！我對不起你啊。你讓我好好兒唸書，我，我卻&rdqu;<:p></:p>

    圍觀者都唏噓感嘆，竊竊私語。說果然是&ldqu;撞客&rdqu;上了。&ldqu;他年紀輕輕死不瞑目啊。&rdqu;&ldqu;你看靈不靈，知道他姐來了。&rdqu;所謂&ldqu;撞客&rdqu;，就是死者的冤魂附著在活著的親人身上，借親人的嘴倒出自己的一腔遺恨來。<:p></:p>

    &ldqu;姐呀，你白疼我了。我還沒報答您一丁點兒，沒有養老送終為爹孃盡一些責任&rdqu;<:p></:p>

    圍觀者越聚越多。旁聽者有的淚如雨下，有的毛骨悚然。文景這才知道她那剛剛成人的，十九歲的陸文德出了意外。天塌下來了。<: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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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景聽說文德的死因後，氣懵了。她一滴眼淚也沒有掉。了家撲向靈堂，舉了拳頭照著文德的棺材就捶。一邊捶一邊數落：&ldqu;好你個不爭氣的東西！我起五更睡半夜、背上揹著娃娃都不誤蹬縫紉機，熬著累著所為誰來？姐一直期待著、盼望著，只想讓你長進、讓你有出息！一再寫信吩咐你要放開眼光、掌握知識。叮囑你一心一意念好書，住不了大學住師範，一代一代改換門庭、振興家業&rdqu;<:p></:p>

    與著名英雄&ldqu;生的偉大，死的光榮&rdqu;相比，陸文德確實是&ldqu;生的平庸，死的窩囊&rdqu;。也難怪他那心高氣傲的姐姐氣到極點、哭不出淚來。<:p></:p>

    自從姐姐嫁了趙春懷得了一輛腳踏車後，文德便駕著那&ldqu;飛鴿&rdqu;馱著同學滿天飛。想讓他帶的大同學小同學都巴結他。文德感覺被人巴結與巴結別人的滋味大不相同。被人巴結的人象雙手叉腰、號令三軍的將軍。巴結別人的人象叫花子、哈巴狗。隨著文景源源不斷寄錢來，家裡先添了一輛小平車，新近又買了一頭小毛驢。秋收時求文德的車捎一袋玉茭、或者一捆秸杆兒的女娃們多了。文德便更加興頭了。他發現女娃們見了他聲音柔了，腔口甜了；文德的臉就洗得白淨了，頭髮也梳得光溜了。這時文德的文化課成績早滑到倒數二三名了，文德的榮耀便只能從家庭和姐姐那方面挖掘出來。好在文德又上了一次縣城火車站，知道火車車廂裡是什麼景況，所以文德見了村妞們更是氣概昂揚。說起&ldqu;那一次我上車站的時候&rdqu;、&ldqu;我姐那省城西站&rdqu;，儼然是吳莊見多識廣、有頭有臉的翩翩少年郎了。<:p></:p>

    恰恰在這時，醜妮的俏妹子二妮追開了文德。二妮二十一歲，比文德大兩歲。由於家庭出身是地，二妮的父母認為供她上中學、上大學都沒有想望。二妮唸完小學就輟學在家了。輟學在家四、五年後的二妮已經是很成熟很有經驗的大姑娘了。二妮選擇文德是經過雙方家庭出身、會關係、經濟狀況、個人品行的反覆權衡後，覺得男方無論哪一方面都優於她家，這才下了最大決心的。<:p></:p>

    但是，二妮追文德的方法巧妙極了。二妮發現文德愛在星期六的傍晚去自留地裡幹活兒，她便也梳洗打扮一番，在文德還未出現時就去了自家自留地裡。二妮一邊幹活兒，一邊聽文德的動靜。聽見文德趕著驢車從自留地裡出來了。二妮就撲通一聲摔倒在村路上了。麻袋裡的玉茭也拋散了，自個兒的腳也扭傷了。文德見狀急忙停下驢車，把二妮的玉茭收拾到麻袋裡，背了麻袋，攙扶著一瘸一拐的二妮上了驢車。文德是厚道人，他覺得應該先將平車趕到二妮家門口，卸下那袋玉茭，把二妮攙扶去後，再自己家。這時，二妮的腳更是疼醒了。清晰的疼痛使二妮身子骨兒軟塌塌的、胳膊滑溜溜的，全然酥倒在文德身上了。文德不忍聽二妮那哼哼呀呀的呻吟，就乾脆把她背了進去。這樣二妮就越發不過意了。為了報答文德，二妮今天織一副腳踏車車把套子套在那飛鴿車上，明天繡一個小小的帶穗兒香包掛在文德的鞭梢上。久而久之，文德的生活裡就無處沒有二妮的色香味了。沒有二妮的色香味時文德就覺得那日子寡淡得很。文德喜歡兩人結伴去自留地幹活兒。即使你在你地裡，我在我地裡各幹各的，伸起腰來從莊稼行中望見些身影兒也有意思。聽見對方的窸窣響動也很精神。當情竇尚未徹底開啟的文德，在他與二妮的關係尚處於喜歡與愛戀之間還懸而未決之際，沒有發展到柔情繾綣難以割捨時，文德的父親恰恰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一次，文德在自留地裡刨茬子時，扯破了褲子。二妮就在她那頭咯咯地笑。說藍褲子裡露出大紅秋褲真好看。文德知道她說的是反話，就窘紅了臉。二妮剛巧帶了針線，跳過地埂來就要替文德縫補。文德覺得禾天野地，二妮趴在自己身上縫褲子似乎不雅。就說脫下外褲來縫吧。偏偏這時陸富堂趕著驢車來拉秸杆，望見兒子在二妮面前解褲帶、脫褲子就嚇壞了。任驢拉著空車進了地裡，自個兒則轉身落荒而逃。這一下二妮可不依了。二妮臉兒紅撲撲的，眼裡淚汪汪的，攥緊了小拳頭照著文德就搗就捶。帶著撒嬌的哭音說：&ldqu;天呀，天呀，死文德！你老子疑到哪兒去了？啊呀呀，叫我咋見人呢！&rdqu;<:p></:p>

    此時，兩人正滯留在撲朔迷離、影影綽綽的黃昏的光芒瀰漫之中，二妮 的羞怯、嬌喘便成了文德注目的中心。霞光照在女性的淚眼裡、照在她嬌憨的面龐上，真是美極了。當他意識到她為什麼害羞、為什麼嬌嗔時，他突然就勢拉住她的手，將她攬入自己的懷裡。<:p></:p>

    二妮至今都記得在那超然塵世的時刻，驢車靜靜地停在地埂前。路邊的樹枝上飛過幾只麻雀，嘰嘰咕咕品評了幾聲。除了文德這英俊的小憨郎外，其他再不可能走進她的視野之內了<:p></:p>

    這以後，兩個人便愛得一塌糊塗，不知天高地厚了。文德為此而休了學。做爹孃的十畝地裡就這一株谷，抱孫心切，採取了放任的態度。但全家人的一致意見是這事兒先得瞞住文景。爹孃都知道文景對的期望特別高。她的培養目標是讓文德坐辦公室、拿筆桿子。斷不會贊成他早早兒結婚的。<:p></:p>

    文德還不夠領結婚證的年齡。兩家人決定先舉行個訂婚儀式。雙方尚未討論聘禮錢財，文德對二妮開玩笑說：&ldqu;你嫁我有無苛刻條件？&rdqu;二妮不假思道：&ldqu;有條件，不苛刻。&rdqu;文德笑道：&ldqu;說出來聽聽。&rdqu;二妮就扇著鼻子嘻嘻笑道：&ldqu;我去了你家可不用那擦屁石！&rdqu;文德就捶二妮一拳，罵道：&ldqu;哼，才翻身幾天？倒高階得你！告訴你吧，我家女人們早用上衛生紙了。&rdqu;二妮用肩膀碰一碰文德，嘟了嘴說：&ldqu;男人也不許用！聽說在大城市裡衡量這家人高階不高階，就看茅房的衛生呢！&rdqu;&ldqu;那也得把廁所裡現有的用完吧？身在農村嘛看人家城市的標準！&rdqu;<:p></:p>

    二妮看文德不高興了，就再沒有吱聲。誰知道這一次談話就是他（她）們的永訣呢？<: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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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德要成家了，就長了心眼了。他見爹孃一天唸叨送財禮得多少錢，辦嫁妝得多少，擺酒席得多少，家中有多少，還需要借多少，就懂得過日子必須精打細算了。但是，二妮的話又讓他上了心。他就想耍個小聰明，瞞著二妮趁她未過門時多多地拉下些擦屁石。文德到立土崖去刨土坷拉時，發生了塌方，被壓在崖下悶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