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鷗教授 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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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5

    十八

    自從同意為NIH作Study Se的評委和Chairman後,丁一收到了NIH管理人員的郵件,裡面附有他負責審閱的七份專案申請書。另外他還要協調許多行政事務,看來夠忙一陣了。丁一在電腦上開啟一份份申請報告,先瀏覽了一個大概,都是研究炎症和腫瘤關係的。申請人有院士,有系任,有所長,個個有來頭。丁一覺得這些經費申請報告都不錯,可是現在的科研經費實在有限,他審的這一撥人裡,大慨只有一兩個有希望,大部分的人都會拿不到錢。丁一覺得殊為可惜,這麼好的理論和實驗設想,白搭了。這時他耳朵裡響起了在中國飯桌上聽到的中國同行非常刺耳的嘲笑聲,“你看我們中國搞和平建設,現在這麼有錢,科研規模遲早會趕上美國。”可那都是什麼樣的科研水平呢,和這些將被廢棄掉的科研專案簡直沒法比,那別就像業餘棋手和專業棋手的差別一樣,完全不在一個檔次。世界上有些事情就是那麼無奈。

    丁一決定將這些經費申請先放一放,因為有幾篇權威雜誌的稿件要審完送去,催得急。丁一於是一篇篇仔細審閱起來,不停地在電腦上打下評語。不知不覺一天就過去了,直到月琴打電話來,問他什麼時候家。丁一看看錶,已經快晚上十點了,窗外全黑。丁一告訴月琴,馬上來。放下電話,他揉了揉痠痛的眼睛,舒展了一下雙臂,站起身來到外面的陽臺上活動活動。他望著Dwn twn的燈火通明,那高樓大廈的規模比中國小多了。這時他的手機響了,一看是洪濤打來的國際長途。洪濤在手機裡告訴丁一973計劃書的二稿已經完成,問他能不能幫助再檢查一遍。丁一說不行,沒時間,最近實在太忙。洪濤說那就算了,終稿時再送來過目。兩人又聊了一些人事上的事情。

    到辦公室,丁一查看了日曆記事,上面記錄著明天要參加一個博士生的論文答辯。完了系裡正在招一個Faculty,要和來人面談。接著丁一還要和學校相關部門去談辦公司的事情,丁一的實驗室發現了一批可以用來鑑定癌症的因子,想商業化用於臨床鑑定。剛準備關機,又來了一個郵件,學院的趙教授想在她家裡搞一個週末月光晚餐聚會,詢問丁一參不參加。丁一了郵件,告訴對方他和月琴都去。

    忙忙碌碌的一天完了,丁一走在寂靜校紅磚鋪墊的路面上,鞋聲在空曠的樓房間響。樓房裡有的窗戶燈火通明,有的瞎燈熄火,明一塊暗一塊,遠看有點像一件明暗相間的藝術品。有意思的是自己的身影在不同方向射來的燈光照耀下分成不同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或長或短,隨著步伐互相捉著迷藏。每天到這時,丁一心裡覺得很充實,工作著,是美好的。在晚風的吹拂下,勞累了一天的腦子一下子清醒放鬆下來,略帶寒氣的新鮮空氣吸進肺裡,溶於血液。每每這時,丁一會自然不自然地抬頭看著樓間的月亮,常常會發出會心的微笑,感謝這個老朋友常年伴著自己下班家的步伐,很少爽約。月亮走,我也走,我和月亮手牽手。丁一記起了一首小時候的兒歌。

    到家裡,月琴將飯菜準備好了,丁一告訴她這個週末在趙教授家裡聚會。月琴則告訴丁一Brian已經安全到達了非洲,並遞過來手機,讓他看上面兒子和女朋友頭碰頭拍的照片,身後的背景是非洲的大草原和長頸鹿。他的留言說從明天開始,就要投入緊張的工作中去了,夫婦倆又為兒子好好地驕傲了一陣。

    星期六晚上月光皎潔,滿天繁星,秋蟲頻繁鳴叫,丁一和月琴踏著月色來到趙教授家。趙教授是個女教授,她開門熱情招呼他們進門,金邊眼鏡架在白麵臉龐上,書卷氣文雅恬淡。一進門,一股子熱氣撲面而來,寬大的房子裡擠滿了各個系的教授們,學富五車,高談闊論,喝著酒,吃著自做的飯菜。因為都是老熟人了,大家互相打著招呼。丁一開玩笑地大喊:“原來各位海鷗‘叫獸’都歸巢了呀,我以為有些還在中國沒有飛來呢。”引來一陣鬨笑。

    和丁一一樣,這裡的許多教授都有中國情結,和中國的大學、科研單位或公司有著各種各樣的聯絡作。有的在中國還設有實驗室,在中國呆的時間長短不一,三個月、六個月、九個月不等。為了不耽誤美國的工作,大家在太平洋兩岸頻繁飛來飛去,最勤的一兩個星期飛一次,時差倒得暈頭轉向,樂此不彼。所以每次聚會教授們很難得像今天這樣湊齊。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中國故事,只要聚在一起,大家就會交流各自在中國的體會和新聞,暢所欲言,言無不盡,又恨又愛,一方面讚美中國的經濟成就,生活水平提高,一方面痛斥貪汙腐敗,貧富拉大。

    丁一看著身體碩壯的牛教授酒喝得很高,紅光滿面,問他:“老牛,吹吹你的見聞。”

    牛教授抿了一下紅酒,將高腳酒杯放在桌子上,說:“為了響應國家最近提出的萬人計劃,我作的那個學校搞了一個戰略計劃,要引進五個全國院士級別的頂尖人才,外加十個準院士人才,就是說將來有可能成為院士的學者。他們動員我全職去算了,湊個數。”

    “同意了嗎?”

    “能同意早就同意了,也不會等到今天。”牛教授答說。

    骨骼高大的物理系馬教授眨巴著小眼睛說:“我作的那個學校比你那個學校有雄心,要引進十名院士。”

    “奇了,我也聽說我作的那個學校要引進十名院士。”商學院的楊教授典著大肚子說完,將一大塊羊肉塞進嘴裡。

    免疫系的呂教授拉著長驢臉,頭髮稀疏,頭頂在燈光下泛亮,說:“我作的那個學校前兩天向我徵求意見,讓我趕去商量如何制定相同的計劃,全國院校都動員起來了,他們掉在了後面,省裡來催,急得什麼似的。這中國幹什麼都是一陣風。”

    解剖系的毛教授消瘦清癯,弓腰駝背聲音像貓一樣細小地說:“我兼職的那所科研所規模小些,準備引進兩名院士。”

    見眾人如此說,生化系的季教授個頭矮小,像一隻公雞不甘示弱抬頭挺胸地說:“我向我作的學校建議引進二十名院士。”

    “你就吹吧,哪有這麼多院士讓你們引進。就那幾個牛人,各個學校的大戰略挖來挖去,夠分嗎?”數學系系任單教授頭腦比較冷靜,點出了頭腦發熱的教授們沒有認識到的一個簡單事實。大家心裡都清楚,這是中國的又一個科技領域的大躍進,創新高。

    丁一其實也知道中國進行的這個計劃,曲直曾經向他提起過中國的這個萬人計劃。丁一當時問他為什麼按兵不動,曲直的見解和單教授一樣,憑他對中國的瞭解,中國哪來的那麼多高階人才,還不如從國外引進一些像洪濤鞠進那樣年輕且具有培養前途的科學家來得實惠,對中國更有利,若干年後,這些人就是棟樑之材。另外曲直還認為萬人計劃是一項徹頭徹尾不折不扣的面子工程。中國的一些人就喜歡好大喜功,搞政績工程,一會兒東忽悠,一會兒西忽悠,也不根據自己的國情,表面上熱熱鬧鬧。像以前的大學並,教育產業化,醫療產業化,帶來後患無窮,為許多人中飽私囊的機會。

    牛教授又喝了一口酒,繼續說:“你們猜這次國我見到誰了?”

    大家望著他都搖頭說不知道。“我這次去見到幾年前從我們這裡中國的金付教授,現在是大學校長,開會時見了面不認識我了。他國時的一封推薦信還是我寫的,大概怕我揭他的老底。”

    “是不是那個沒有拿到tenure終身職位的老金?”有人問。

    “沒錯。當年申請不到科研經費,評不上終身,中國發展,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聽到這個訊息,不少人的心裡很複雜,他還不如我,如果自己當年真心去,那個校長會不會是自己的?其實大家都知道牛教授當年就有過這個機會,因為他在美國科技界名氣很高,中國許多大學都慕名招聘他當校長,他放棄了。

    “老金其實還是留了後手,家還在這裡。他太太還在這裡的一個實驗室做實驗員,前些天我看見了她,好像不大開心。”

    “能開心嗎?中國那花心花地花天酒地的樂園,老金還不知腐敗成了什麼樣子。他太太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

    馬教授也接著說:“前些時我在上隨便看看,偶然查到我在中國有一個大科研專案,當時怎麼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以為看錯了。打電話到中國去問,我作的那個單位說是有這麼事,怕我太忙,不願意打擾我現在的工作,所以專案下來後沒有通知我,好讓我安心。原來他們用我的名義去申請科研經費中了,將以我的名義申請到的錢提成,進了自己的腰包。要不是我偶然上查到,這筆錢大概就被黑了。豈有此理。我已經給中國相關單位去函詢問,作的那個單位有點慌了,想和我私了。後來我的一個熟人告訴我,這筆科研經費是他審的稿,當時真以為是我寫的,還以為我全職到中國了呢。”

    楊教授這時吃完了,說:“中國的許多事情真是麻繩拴豆腐,提不得。我曾經被他們請去驗收科研專案。有一次到一個單位,那個單位的領導非常熱情招待我,讓我住最好的房間,吃大餐,無非讓我的鑑定寫好一點。驗收完了,我發現那些所謂的成果實在都是騙人的,有些還做了手腳。我這長期在美國工作的人很難違背自己的良心和科學道德,不會弄虛作假,思想鬥爭了許久,據實寫了評語。結果第二天我被通知搬出豪華套間,小車服務也撤了,打電話找人都不在。後來聽說我走後,上面又換了一批人來從新審,通過了,還得了一個什麼獎,你好我好大家好。從那以後再也沒有人請我當評委了。話說來,我也不願意再當那個傀儡評委,勞神費事不說,心裡還不痛快。下個月我要去site visit一個美國的學校,評估一個學院院長的五年工作成績,心裡就比較坦然,大家按規矩辦事。在美國學校,不會有中國的那些烏七八糟。”

    呂教授說:“你這算什麼,我那個作單位更絕。他們課題結業時,讓上面點明讓誰來誰就來。來的評審人說,你們說這鑑定報告怎麼寫,我就怎麼寫。後來嫌這也麻煩,說乾脆你們自己寫算了,我簽字。”

    “有這奇事?那何必走這個過場呢?”

    “嘿嘿。來人有吃有喝,洗桑拿加足療,還有得錢拿。另外中國的科研機構不願意看見自己支援的專案搞砸,好像自己無能失察,影響聲譽,不能邀功請賞,最好皆大歡喜,像楊教授說的,你好我好大家好。中國是一個人情會,一切都講究人情。”

    丁一一點也不懷疑這些故事的真實性,他在中國對此已有切身體會。看著大家熱情洋溢,激烈討論,丁一卻瞥見劉教授坐在一旁一直默不作聲,他是少有的幾位和中國沒有任何聯絡的學者,留在美國專心做學問,而且成績斐然。劉教授風流倜儻,拉得一手好胡琴,喜歡京劇,常常自拉自唱。他還會刻印章,有求必應,丁一就有一枚他送的篆體四方印“學海無涯”。他爺爺解放前是個大資本家,三反五反時被鎮壓了。他少年時倍受歧視,淪為底層,立下宏志,刻苦鑽研。七七年高考時,他以全省第一名的成績考取了大學,畢業後到美國讀研究生,師從一個非常有名的院士,並留在院士那裡做博後,後來只用了五年時間升為正教授。聽說他最近被美國南方的一所大學請去當管科研和教學的副校長。丁一向劉教授走去,問他何日上任。劉教授說大概兩個星期後。劉教授問丁一想不想到他那裡去當系任,現在正好有一個位置空著。丁一說謝謝,自己不適應當系任,再說自己在這個城市生活得很習慣,朋友多,太太的工作舒心,恐怕動不了。劉教授惋惜地稱讚丁一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丁一忙說不敢不敢,確實無才。劉教授笑著為他解圍,說:“月琴已經告訴過我,你們商量好了,辛苦了一輩子,要用餘生遍訪世界的高山大川,名勝古蹟,再不享受,恐怕以後就沒有機會了。還是你們想得開,我一直佩服你們夫婦的為人和見識。不過什麼時候想通了,一定告訴一聲,我這裡虛位以待。”

    他們的談話被大家聽見,於是都轉過頭來向劉教授問這問那。有人問他:“以你現有的條件,很容易和中國作,你為啥從來都不動心?”

    劉教授說:“人各有志,我這一生諸多磨難,好不容易到了今天這一步,有實力有條件幹自己想幹的事情,我想好好珍惜,不花那些無謂的精力和時間。世界上從來不缺能折騰的人,缺少的是能靜下心來幹實事的人。”

    趁大家說著話,丁一抽了一個空到了另外一個房間,卻是另一番風景。教授的太太女士們打扮明媚,眉飛色舞,歡聲笑語,正圍著桌子七個人打三副牌的“找朋友”。見丁一過來,都朝他打趣,拋媚眼。

    牛太太濃眉大眼,問:“唷,丁大教授,是不是國家大事談論完了,來指導我們工作,學習檔案?”

    馬太太小巧玲瓏,說:“瞧我這一手臭牌,連一件穿衣服的都沒有,要不你幫我這一把,我想出去散散心。”丁一過去一看,可不,沒有一張牌大過。於是搖搖頭走開。

    楊太太剛燙了捲髮,雲鬢高聳,丁一站在背後一看,握了許多牌。丁一開玩笑地說:“要不我來幫你打這把?”

    楊太太喜笑顏開地說:“那哪成,一晚上就這把牌好。去,幫幫其它困難戶。”

    丁一看見月琴皺著眉,大慨遇上了什麼難題。於是繞到她身後,不免倒抽一口氣,惹得眾人從他面上捕捉表情,準備幸災樂禍。月琴當莊家,正在換底牌,不知如何是好。只見她除了一張大王,還有三張小王,上還有拖拉機(注:連張如JJQQ),絕的是紅桃一手順子,外加幾個手榴彈(注:幾張相同數字的牌,如888,QQQ),原來她正犯愁墊哪八張牌,是埋下手榴彈,還是拆散拖拉機,幸福人的煩惱。哈哈。

    看見丁一驚喜交加的表情,滿臉嚴肅的呂太太馬上警告他:“不許插嘴丁大教授,你可是看了我們牌的,君子觀棋不語,不許向太太通風報信。”

    “錯了,是觀牌不語。”穿著抹胸,肌膚雪白香氣溢人的毛太太在一旁糾正她。

    丁一樂了,這副牌還用我插嘴。只見月琴不動聲色地墊好底牌,放在中間,她把手榴彈墊下去了,然後叫紅桃A做朋友。丁一又樂了,這不是要獨打嗎。季教授的太太看見丁一一驚一乍,表情誇張,忍不住眉眼傳神地套問丁一:“好相公,都是啥好牌,瞧把你樂的。給我們一點暗示?”其她太太都眼光爍爍,諂蜜地從丁一的臉上求答案。

    不料丁一關子賣得哐啷哐啷響,“觀牌不語,觀牌不語。我家領導在此,哪有我插嘴的份。”

    月琴瞥了他一眼,嗔怪他多嘴。只見月琴先出了三個小王,然後六個上拖拉機,把大家的牌差不多都調光了。接著她詭秘地一笑,一溜紅桃,AAAKKKQQQJJJ。看到紅桃A出來了,大家才明白原來月琴自己喊自己做朋友。這時每人手上還有一張牌。於是其她六個人驚慌失措,大呼小叫:“把大王留住,把大王留住。”完了一想不對,又嚷嚷:“分留住,分留住,要不光頭。”

    這時月琴捏著最後一張牌就是不出,憋著笑,惹得大家猴急:“快出,快出。”等看見月琴亮出最後一張大王時,都氣急敗壞地罵起來:“丁教授,你使的什麼妖法,讓你太太拿了這麼一手好牌打我們一個大光頭,從來沒有輸得這麼慘。”

    “這個冤枉,我來之前你們牌已經起好了,與我何干。”丁一一臉無辜,擠眉弄眼。

    “月琴,牌好不如嫁得好。瞧你老公一來,鴻運高照。”

    “不行,下個星期我們到他家裡作客,罰丁教授端茶送水。”

    “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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