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雲羅】第十集 寒夢橫江 第三章 冬泉飲馬 斯與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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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06

你已經好久好久都沒有抱抱我了……甚至連牽牽我的手,都不肯答
應……」

  不願想起他,又時時魂牽夢縈。顧盼從沒有這麼討厭,憎恨過黑夜。彷彿只
有天光大放,便可以忙碌得沒空去想念與回憶,更不會身上燥熱難忍,彷彿無數
的螞蟻在叮咬著,奇癢難當。唯有暗中默運母親傳授的功法,搬運周天之法十分
怪異的《清心訣》才能捱過去……

  這門功法雖是母親所授,可是她記憶猶新。大師兄下山之時母親受了傷未曾
相送,於是大師兄給了母親一封信,那封信驚鴻一瞥,卻看得清清楚楚有這篇
《清心訣》。

  默運內力,待心情寧定下來時睜開雙眸,漫天繁星已退散,彎月也落到了山
尖。顧盼暗歎一聲,睡吧,天明瞭還有數不完的事兒要做,也聽說有一大批將官
要來陷陣營裡充實軍力。希望,能讓這支軍強大些,能多活下來些人吧……

  哨聲尖銳地響徹全營,驚醒了每一個兵丁。顧盼豁然睜開眼眸起身著上外袍,
動作迅速乾脆,全然沒了從前冬日清晨的慵懶,與時不時賴一會兒床。

  和平日一樣,總有人比她更早起一會兒。同樣身為醫女的巧兒已燒好了熱水,
據她自己所言若是用冷水洗面會讓她整張臉都發紅髮癢,所以每日都會早些起身,
早早燒好一大鍋熱水,她自用少許,其餘的都留給營中的袍澤們。也沒多少日,
她就對顧盼的本領崇拜得五體投地,沒事就願跟在她身邊,只是打打下手也滿足
得很。

  用巧兒備好的柳枝淨了口,熱騰騰的方巾敷在臉上驅散了寒意。顧盼在包袱
裡取出一盒凝脂樣的白玉膏,珍而重之地抹在兩隻肉呼呼的小腳上。即使到了艱
苦的軍營,即使每日不再梳妝打扮,即使連身上的衣物破了也只需補補將就著即
可,每一日顧盼都會小心地保養這一對蓮足。

  說不上來是什麼原因,就是倍感珍惜,也倍覺思念她在崑崙山的最後一日。
那一日她用這對蓮足踢起珠翠般的水花,思念著青梅竹馬的人兒,隨後一時衝動
就義無反顧地跑下了崑崙山,從此再也沒有回去……

  到了寒冬時節就更是小心,一日三回地將白玉膏在蓮足上抹勻,按揉,唯恐
留下丁點不雅的疤痕,更別說難看的凍瘡了。——衣著穿搭的時間可以免去,節
省下來的便用在這裡。

  營中再度傳來三長一短的哨聲,隨著疾馳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又遠遠地離去。
這是全營集結的哨聲,就是伙伕也得停下手中的活計。大軍集結起來收到的命令
很簡單,半個時辰用飯,隨後半個時辰打點收拾行裝,開拔。

  天寒地凍的冬季,即使沒有下雪長途跋涉也分外艱難,何況近日來始終大雪
封天?千里之外的目的地,居然只給了二十日的行程時間。若是隻是軍旅還好,
那些糧草,軍械又該如何運輸?

  幸好將軍很快下了令,只需攜帶隨身細軟即可,糧草在途中有支應,大型笨
重的軍械也不必帶了。

  山高路遠,道阻且長。五萬人的陷陣營排成蜿蜒的長龍向西翻山越嶺。沒有
衣甲,沒有明晃晃的長槍利劍,只有寒風中瑟縮的軍伍,在風雪中走得十分狼狽。
看上去不像一支已操練有素的強軍,更像一大隊的難民。

  「這是要開戰了麼?」疑問始終縈繞在顧盼心頭。

  少女跟隨著軍伍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雪中。今年的冬季特別寒冷,雪也下得
特別地大,足以沒過她半截小腿。——少女年歲雖尚幼,發育得卻特別地好,且
完全繼承了母親的高挑身材。那兩條圓潤筆直的長腿幾可直追韓歸雁。

  糧草的支應沿途都已備好。不知從何時起,盛國境內立起許多寨柵,俱在人
煙稀少之處。大軍的行進則沿著這些寨柵,從這一個,再到下一個。寨柵似是特
地為大軍所設立的驛站,裡頭一應補給俱全,每日還有小隊的車馬像是商隊一樣
地出發,不知前往何處。

  除了提供衣食之外,寨柵裡還有件雷打不動的事——每到一處,就會有朝中
最新的訊息傳來。聽說皇城裡派遣八百里快馬每日傳遞,從無斷絕。作為一名秦
國人,顧盼尚不能完全融入盛國百姓的興衰榮辱之中,她冷冷地聽著朝堂上的爭
端,聽著燕國對盛國的進一步欺壓,疾言厲色,甚至明告陛下,燕國北方邊界大
勝草馬黑胡的鐵騎已在南下。

  欒廣江死前將草馬黑胡遠遠地趕走,幾乎已絕後患。騰出手來的燕國解決了
北方的安定,終於可以放出手來對付秦盛兩國,形勢之惡劣恐怖,頗有燃眉之勢。

  燕國使臣孫賢志入盛,陛下飽受凌辱之時陷陣營裡便憤憤不平。當了兵,難
免都會沾染更強烈的血性,且盛國雖說從前被欺壓慣了,但新皇登基,誰不期盼
著有所不同?誰又願意低人一等,被燕人嘲諷為盛豬?

  顧盼冷眼旁觀,見天氣一天比一天更寒冷,軍中的同仇敵愾之心卻一日比一
日更加火熱,士氣之高漲,遠遠不是剛成軍時的迷茫不明所以能比擬的。她只有
疑慮更甚:燕盛必有一戰,燕國剛與草馬黑胡大戰一場,甚至要用三個結盟剿滅
暗香零落賊黨這個藉口來拖延時間。草馬黑胡可不是易於之輩,燕國就算大獲全
勝,也必然人困馬乏,不休養生息個一兩年未必緩得過一口氣來。——兵丁行軍
換防不是小事,也不是易事。北方邊境安寧之後,燕國更是要重新佈局兵馬,不
可能一蹴而就。這個時候,燕國派遣使臣對盛國施壓,不就是暫時不好開戰的原
因麼?甚至欒楚廷把張聖傑放回紫陵城,最早打的可是讓張家兩兄弟爭奪皇位引
起內亂的如意算盤。

  燕國此時為何會焦急地要與盛國開戰?若是大師兄的話,定會一邊施壓盛國,
一邊安守邊邦,兩年之後一鼓作氣可下。

  顧盼眼波流轉,這一番分析思考,連自家都覺得驚詫。為何能夠做到這些她
又清清楚楚,從前聽故事時,她最愛聽些陣前決死,愛恨情仇,可吳徵說得最仔
細的卻是世易時移的前因後果。她再不愛聽,再怎麼變著法兒央求略過,吳徵總
是寵溺地捏捏她的鼻子,再笑著搖頭,繼續反反覆覆,變著讓她感興趣的方法說,
強要她認認真真地聽。還被威脅不聽或是聽了沒記在心裡會被罰打屁股。

  顧盼怦然心動。——打屁股可不是被手掌脆生生地啪啪打上兩下,響亮又不
疼痛,還有別樣的親暱。而是用竹板子打,雖也脆生生地,可一點也不親暱。且
吳徵在她幼時隨口而言,某日再說出同樣的話時,見少女臉泛紅暈,就再也不說
這一句了。罰起來也是隻撓癢癢似地打打手心以替。

  日子已過去了一半,行程還未過半。接下來的時日要加緊趕路,會更艱苦,
更加辛勞。顧盼拉緊了營帳寬衣躺下,運起【清心訣】片刻倦意便襲上眼簾,迷
迷糊糊地睡去。

  ……………………

  漆黑的洞窟深處燃起忽明忽暗的火光,不知是否燈下黑的緣故,洞口起一大
段甬道里仍是暗摸摸的,目不能視物,更讓深處的火光顯得陰森可怖,不知燃起
火光是為了禦寒,還是正在燒烤著什麼東西。

  倪妙筠抿了抿唇,低頭貓腰鑽進了一人高的甬道。她身量高挑,不得不微微
弓著身軀才能透過。牛皮長靴踩在凍得發硬的地底,發出【騰騰】聲,清脆又飄
渺地迴盪在甬道里。正是她並未避諱,又身姿輕盈才有如此美妙的聲音。

  穿過甬道是一處寬大的石室,處處簡陋,除了堅固之外幾是草草開鑿。唯獨
一座人像石雕刻得栩栩如生,尤其是那副面容,那雙眼睛,彷彿正戲謔地看著眼
前的一切,不僅是石室,石室裡的人,還有這個世界。

  石像前的男子聽見響動也不回身,只抓起一把枯柴添在火堆裡,讓室內更加
溫暖些。

  很少見到他如此沉默,這樣發愣,只是呆呆地看著石像,彷彿再與那雙戲謔
的眼睛對視,兩人的目光裡都說著無數旁人聽不懂的話。也很少見他那麼落寞,
那麼難受。或許在他接過崑崙掌門令牌之時,他的心比現下更為艱澀難忍,更為
悽惶不安。只是那一刻,自己未曾在他身邊,待得再見面時,他已調適好了一切,
大膽地直視一切艱難苦楚,面對重重迷霧。

  倪妙筠忽覺心安,他就是這樣,每每以出人意表的手段排除萬難,彷彿沒有
什麼事會真正地難倒他。雖不是什麼呼風喚雨,輕易就能挽狂瀾於既倒的神仙,
可只要有他在,任何事的勝算便神奇地憑空增了兩成。

  「冷不冷?」吳徵還是與寧鵬翼的石像對視,淡淡問道。

  「不冷,你呢?」倪妙筠靠近火堆了些,從石像裡除了戲謔她什麼也看不出
來,也不明白吳徵為何一直在看,在石室裡也呆了足有一日。

  「烤著火還挺暖,軍器都搬出去了?」這是發掘的第四處僖宗遺藏,也是盛
國境內最後一座遺藏所在。除了桃花山之物,盛國境內的三處遺藏在發掘之後便
即拆毀,這裡是最後一處,也是盛國裡最後一座寧鵬翼的石像。

  「嗯。你……不歇一歇,明日就要動身了。」兩人之間拌嘴的鬥氣早已消了。
吳徵每日都很忙,忙得幾乎停不下來,除了營中諸事之外,韓鐵衣還逼著他學了
好些東西。倪妙筠雖每日都陪在他身邊幾乎寸步不離,可沒多少機會閒聊,更別
提親近或是撩撥些情愫了。

  「再過一會兒。」吳徵喃喃道:「下一回再見到這個人就不知要到何時了…
…也或者永遠都沒機會再見到。」

  「給。溫山貯藏的冬桔,我剛嘗過一顆,挺甜。」

  「冬天想吃些蔬果可不易……」兩人之間就是這麼淡淡的,卻不由自主地越
發熟悉,越發親近,也越發喜歡這份簡單又特別的情愫:「你也吃。」

  吳徵並未如尋常人一樣將桔皮剝盡取出果肉,而是桔皮上下撕去兩隻小碗蓋
似得一塊,露出果肉頭尾兩截。再把中間仍粘於果肉的桔皮劃開,那桔皮就像條
絲帶一樣垂下,展露出中央的果肉來。

  「嗯。」點點滴滴都有不同,即使他沒有刻意,也有許許多多新奇有趣的妙
法兒,給簡單的軍中生活增添不少樂趣與光彩。倪妙筠輕咬酸甜可口的桔子,似
已習慣,也喜歡了這種簡單而不平凡,就像吳徵這個人一樣。

  「你知道麼。」吳徵指著寧鵬翼的石像道:「他若是還活著,我會掉頭就走,
躲得遠遠的。中原大地他想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我一概不管,也不敢惹他。」

  「這人的事情我知道得不多,既然你這麼忌憚他,一定有你的道理。」

  「不是忌憚,就是怕,我完全不是他的對手,這個世上也沒有人是他的對手。
與他作對就是自尋死路而已。」吳徵搖了搖頭,又欣慰地笑了起來道:「幸好他
早就死了,所以咱們想做的事情都還有希望。他從前做下的那些事,我也還有機
會抹得乾乾淨淨,還中原一片清淨。今後還是不要再見了吧,啊?不好意思了,
我得了你不少好處,彼此之間還有不少淵源,不過你從前做的事情我不喜歡,所
以你的一切,都不該再存在了。包括你的過去,你留下的一切,你的子侄後代。
呵呵,不好意思了唉……」

  沒頭沒腦,像自言自語,又像再與石像對話,倪妙筠扁了扁嘴,只能把他當
做瘋病發了,由得他去。

  「走吧。」吳徵將桔皮拋在火堆裡,轉身拉起倪妙筠就要離去。

  倪妙筠指尖一縮,終究沒有抖開任由吳徵捉住。兩家的親事幾乎板上釘釘,
除非戰場上誰有什麼三長兩短。既然如此,又何必假惺惺地甩開?這叫事已如此,
與自家肯還是不肯無關。

  倪妙筠一邊安慰著自己,一邊問道:「怎地又忽然想走了?」

  「這人死了百來年啦,再可怕也沒什麼了不起,我在這裡呆了一日已習慣了,
就是忽然想起一件更可怕的事情來。」吳徵齜牙咧嘴,一副十分恐慌的樣子道:
「陷陣營那邊,我刻意讓他們大冷天的長途跋涉。你知道的,盼兒自小沒吃過什
麼苦頭,就是想讓她知難而退,最好逼得她吃不消半路偷跑。沒想這小丫頭一路
就這麼熬了下來,三日後就要抵達柴郡,你說我慌不慌?」

  倪妙筠一甩手臂嗔道:「誰讓你這麼卑鄙無恥!」柔荑被男子粗糙的大手握
在掌心,雖是暖融融地,可舒適之感越發讓她心慌。吳徵一提顧盼之事,她心中
又有些泛酸的火氣,藉機甩脫。

  「我……」吳徵目中的驚慌之意忽然暗淡,無比惆悵道:「人長的帥就是麻
煩。」

  「……」倪妙筠無語,出了洞口後取出一隻木盒交予吳徵,冷聲道:「回去
了自行帶上,從此麻煩再與你無關。」

  吳徵開啟一看是張人皮面具,做得簡直可稱猙獰可怖,帶上了必然其醜無比,
誰都不願多看一眼。他驚道:「你……你……最毒婦人心啊……你為了獨霸我一
人,竟然使出這樣陰險毒辣的計策。你就不想想,我帶上了之後再也沒了麻煩,
可你天天跟在我身邊,看著定是每時每刻都在難受。再一想這張面具後的英偉姿
容,心中難免遺憾非常,豈不是就此食難下嚥?」

  「難……難受個鬼……誰愛看你想你……最好離我遠遠的……」倪妙筠跺了
跺腳,氣呼呼地飛也似地去了。今夜可謂近幾月來兩人話最多的一次,平日不多
說相安無事,多說兩句又被他激得氣不打一處來。

  心中悶氣未完,吳徵的話又從後飄來:「陛下的旨意,你得挨著我近近的…
…你這是要抗旨不成?」

  倪妙筠高挑的身姿剛剛躍起飄過山石,聞言打了一跌險些從半空摔了下來。
要問以倪仙子的武功為何會失手跌跤,那自是心慌意亂,魂不守舍之故了。



  [ 本章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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