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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05-18
這是那天開戰後邱管帶給我直接下達的第一個命令,也是最後一個。一直到
很多年後,當我在福州重逢邱先生時,他才告訴我,他當時見來遠已經殘破不堪,
於是抱了必死之心準備帶領來遠衝入日艦群中掩護定遠鎮遠兩艘主力艦安全。想
到船上還有我們這一群年輕的學生艦員,為了保全我們的性命,所以才特意下達
了這個命令讓我們先行撤離,也是希望為北洋海軍留些血脈。
當然,邱先生當時也萬萬沒有預料到,這個命令卻反而害了我們這些學生。
我們小艇上的幾個人,還沒有靠近漂浮下沉中的經遠艦,就被一艘路過的日軍魚
雷艇攔截。在使用簡陋的輕武器抵抗時,我們被日軍魚雷艇的機槍打死了好幾個
人。最後剩下的少數幾個人彈盡援絕,都成了日軍的俘虜。
……………………
清光緒二十一年1895年春
日本福岡靜思寺
我和一群清軍俘虜已經在這座日本寺廟裡被關押了好幾個月。在過去的數月
裡,我們從看守日軍洋洋得意遞給我們的報紙上看到了一連串讓我們這些上國軍
人從清高自傲逐漸變得垂頭喪氣的訊息。
在海上,我所服役的來遠艦被日軍偷襲沉沒於威海衛劉公島,北洋海軍經此
一戰已經全軍覆沒。威海衛陷落前夜,水師提督丁汝昌等一系列水師高階將官無
法接受投降的恥辱,相繼憤然自盡殉國。
在陸地上,日軍屠了旅順口,攻下山東東部和遼東,兵峰直逼直隸京津和清
廷龍興之地舊都瀋陽,清太祖陵寢即將陷於敵手。數十年洋務運動的積累毀於一
旦,舉國震動,朝廷為了儘快停戰不得已下旨與日本和談。
俘虜裡除了我們幾個水師學堂的學生和幾十個海戰中被俘的水師水兵,大都
是在朝鮮和遼東陸戰之中投降被俘的淮軍和湘軍的營兵。倭寇還在不時地從各地
將俘獲的俘虜源源不斷地送到這裡。
令我感到意外的是,我和鄧恢在這裡又重逢了。他從戰沉的致遠艦上掉進了
海里,抱著一塊木板漂流了好幾海里,最後被一艘日本運輸船撈起成了俘虜。在
後來的那幾個月裡,我和他在關押我們的寺院裡互相照顧,成了患難之交,後來
他更成為了我一生的朋友。
在見面短暫的驚喜之後,鄧恢對我黯然道:「黃鯤,你知道嗎?如果早知道
會像今天這樣成為階下囚,我寧可陪著致遠艦上的兄弟們一起沉入大海……反正
國內沒有人知道我們這群人還活著,不如就這麼無聲無息地消失在這世上也好。」
在一天夜裡聊天時,從鄧恢那裡,我詳細地知道了致遠艦壯烈沉沒前艦上所
發生的事情。
那天致遠艦沉沒之前的衝鋒的命令是鄧世昌鄧管帶親自下達的。在那之前,
致遠正伴隨著定遠同前方五六艘倭寇的新式戰艦激烈交火。日艦的新式速射炮火
力非常兇猛,加上日軍的火藥燃燒爆炸效果大大優於我方的黑火藥,這就造成了
致遠艦甲板作業人員的大量傷亡。在雙方距離約三公里時,日軍一發炮彈擊中了
定遠艦的下層甲板燃起大火。忙於滅火的定遠艦當時暫時失去了還擊能力,如果
致遠不前出衝撞日艦為定遠艦爭取滅火時間,定遠這艘北洋水師的脊樑處境就非
常兇險了。
鄧恢拿手擦拭了一下眼淚,帶著一絲哽咽回憶道:
衝撞命令下達後,艦上官兵們都有些恐慌。鄧大人那時候就站在甲板上對著
我們喊:「我輩從軍衛國,早置生死於度外。今日這事,不過就是一死,用不著
紛紛亂亂!我輩雖死,而海軍聲威不敢墜落,這就是報國!傳我命令,開足馬力,
撞擊日艦!」
說到最後,他這個歷來嬉皮笑臉的廣東漢子掩面痛哭,而我也早已潸然淚下。
我們一群清軍俘虜在日本寺院中的日子過得並不太平。由於中日尚在和談,
日軍管理人員顯然把我們每一個人當做了籌碼。籌碼雖然不會被屠殺,可是拳打
腳踢和羞辱虐待卻是必不可少的。我們幾十個人被分為一組睡在一間大屋裡。日
本人屋裡沒有床,大家就這麼直接躺在大屋的地板上,每天只能以少得可憐的發
黴大米和爛菜果腹。
日本國內百姓對北洋水師的憎恨仇視已經深入骨髓,今日終於一戰消滅了這
個心腹大患,自然舉國上下欣喜若狂。我們這些清軍俘虜自然也就成為了當地人
最好的欺辱物件。我們一群人經常被掛著「清國戰俘」的木牌遊街示眾,被日本
百姓圍觀羞辱。一些人受不了這樣的恥辱在夜裡悄悄自盡而死,另外一些人則想
著逃走,結果也大多被當地百姓和看守抓住打死或者就此失蹤。
在這樣艱苦的日子裡,燕兒成了我最重要的精神支柱。每個飢寒難熬的夜裡,
我都要把脖子上掛著的北燕玉佩緊緊地地攥在手裡,想著還在天津等待我的燕兒
的笑靨才能進入夢鄉。如果沒有這麼一點念想,我也許根本熬不過那些黑暗的日
子。
……………………
轉眼時間到了四月,我從看守手裡的日本報紙上知道了中日雙方已經簽訂了
《馬關條約》。根據合約,中日雙方戰俘將被兩國相互遣返。
之後果然沒過多久,日軍的戰俘就陸陸續續回到了日本。他們在日本被宣傳
成了寧死不屈的戰爭英雄,得到諸多嘉獎,很多都重新回到了軍中服役。
想到馬上就能回國見到燕兒和父母,我的心中也喜不自勝。父母、燕兒、還
有佟姐姐,知道我還活著嗎,我失蹤後父母和她們兩個女子有沒有哭泣呢?我心
急如焚地等待著和親人重逢的日子,就在這樣的胡思亂想中時間悄然到了那年年
底,我終於在福岡登船啟程返回國內。
為了體面些見到家人,儘管都身著破舊的衣物,我們一群中國人特意找日本
船員借了剪刀,互相將彼此好幾個月都沒有打理過的頭髮鬍子仔細梳理整齊。
押送我們的輪船停靠天津大沽口的日子,漫天大雪。令我們大家沒有想到的
是,碼頭上迎接我們的並不是父母妻子溫暖的擁抱,而是囚車。
後來我才知道,甲午戰敗之後,朝野上下把戰敗的罪責全部推到了北洋艦隊
的頭上。艦隊上下所有人都成了戰敗的替罪羊。比如丁汝昌提督自殺殉國之後,
依然被下令褫其職籍,沒收家產。還侮辱性地將其棺柩加三道銅箍捆鎖,塗上黑
漆,以示戴罪,並不準其下葬。其他僥倖倖存的水師軍官也自不必說。比如邱寶
仁邱先生在威海衛保衛戰中堅守來遠艦直到最後一刻,來艦沉沒後他泅水上岸幸
存,也依然落了個坐監半年後革職回鄉的下場。
而我們這些北洋艦隊的戰俘,在朝廷眼裡就更不用說了,通通被認定為是
「臨陣脫逃,貪生怕死」的罪人。所以一下船,一行人就被驅押入囚車驅趕著送
往了天津城外的監獄,等候按逃兵罪發落。
生活有時就是這麼無常,從萬人敬仰的國之棟樑、海防精英淪落為命懸一線、
人人唾棄的階下囚,就是一年之間的事情而已。
在天津獄中的日子過得很慢。從精神上來說,我甚至感覺比在日本被囚禁時
還要痛苦。沒有了國家的認同,在日本時幻想中和愛人重逢時溫暖的擁抱也成為
了泡影,我心中萬念俱灰。年關剛過,冬雪開始融化時,一些被一同收押的人開
始被陸續提走,之後再也沒有回到牢房。沒有人知道他們最後的下場,有傳言說
他們都已經被以臨陣脫逃的罪名處斬,也有人說上面開恩將他們釋放回家了。一
時之間,我們一眾被收押的人都是人心惶惶。就在我幾度絕望地以為自己也將悄
無聲息地被處決死在這獄中時,我卻意外接到了獲准出獄的批准以及一封佟姐姐
字跡娟秀的簡短書信:
「黃鯤吾弟,見字如面。
前年夏末弟出海征戰,黃海一役後杳無音信。
家中之人記掛,日夜尋覓,終無所得,皆以為弟已不在世。
冬去春來,前日姐姐從牢城處得知弟之下落。喜出望外,淚下涕零,不可遏
止。
望弟好生保重身體,靜待出獄重聚之日,姐親自為弟接風,一洗弟征塵蒙冤
之苦。
佟婉如親筆」
佟婉如來監獄我接回家那天,鄧恢依然還被收押在牢裡。他還沒有收到任何
釋放他的訊息。我們倆人隔著牢門傷感地告別:
「黃鯤,我真羨慕你。你家中有錢,肯定是找了關係給你上下打點了,不像
我,父母遠在廣東,家裡也窮,都不知道我的生死……這個朝廷上下真的是爛透
了,我們這些捨生忘死為國拼殺的人……竟然落了這麼個下場。」
我知道鄧恢說這些話時心中悲憤,只能用言語寬慰他,之後兩人嘆息而別。
我出獄後,使了一些銀子,也幫鄧恢恢復了自由。之後他被遣送回南方廣東老家,
學堂的學籍也被登出,不過那些都是後話了。
那天來監獄門口接我的只有佟婉如一個人,我走出監獄大門時,遠遠就看見
一輛馬車停在路邊,車子邊上站著一個熟悉的俏麗身影。走近一看,正是我的佟
婉如佟姐姐。
她的身材依然苗條修長,不過顯然消瘦了幾分。俏麗的瓜子臉上眉眼之間有
些憔悴,然而依然無損於她優雅端莊的氣質。她身上穿著我當年剛剛到天津那日
她接我時穿著的那件淺黃色旗袍,外面披著一件黑色的貂皮披風,高貴溫婉的氣
質讓邋遢的我有些無地自容。
剛剛獲得自由的我身上這時穿著一件破破爛爛的舊棉襖,上面綴滿了各種看
不出顏色的補丁,腳下的一隻水師軍官麞毛靴已經破了一個大洞,露出了一個腳
趾。一整個被關押的冬天裡我都沒有辦法洗澡,加上餓得面黃肌瘦,此刻蓬頭垢
面、形容憔悴猶如一個乞丐一般。我走近她時,佟姐姐依然沒有認出我,還在伸
著脖子向牢門口張望。
「佟姐姐……」我感覺嗓子裡堵上了一團棉花,帶著哭腔輕輕呼喚了一聲她
的名字……
那天回家的路上,佟婉如心疼地看著我哭了一路,我也安慰了她一路。馬車
緩緩地停在了佟婉如家門口時,她的一對淚眼已經哭腫得如桃一般。
佟婉如家中並沒有人。我的父母已經回了福建,佟婉如前些日子獲知我的下
落時已經第一時間給他們派了電報,估計兩位老人近期就會趕回天津。我依然住
在原先的那間屋裡,佟婉如已經為我鋪好了整潔溫暖的被褥。疲倦已極的我洗漱
乾淨以後就鑽進了屋裡睡得天昏地暗。第二天我日上三竿起床時,佟婉如已經做
好了早飯等我。
吃著早飯,我把這一年多以來的種種經歷一一告訴了佟婉如,兩個人一直聊
到中午。佟婉如也告訴了我在我失蹤的這一年間發生的事。
我在海上失蹤不見之後。父母和燕兒都急瘋了。父母和韓家花了很多錢,四
處託人打聽我的訊息。後來從一個來遠艦上的人處得知我帶著一艘來遠艦的小艇
去救人了,而那艘小艇後來在海上被發現,上面只有幾具穿著來遠艦制服的高度
腐爛的屍體。那天得到這個訊息後,父母、佟婉如和燕兒都以為我已經在那艇上
陣亡。母親當場昏倒過去,醒來以後日夜啼哭。我的父親也是日日以淚洗面,借
酒澆愁。老兩口不想在天津繼續待著,害怕觸景生情,過了幾天就黯然地返回了
福建老家。
佟婉如心有餘悸一般感嘆道:「你知道嗎黃鯤,伯父伯母的精神都要垮了
……我當時也以為你會像你哥哥一樣就此……天可憐見,好在你平安無事。伯父
伯母這下可算能睡個安穩覺了。」
「嗯,父母一把年紀還為我這不孝子操心……都是我的錯……那燕兒呢,她
怎麼樣?」
佟婉如似乎被問到了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她停頓了好一會兒才糯糯回道:
「韓燕兒……她以為你死了,萬念俱灰……回了韓府的當天晚上就在閨房裡上吊
了,幸好家裡人發現及時給救了下來。之後她好幾天不吃不喝,我還去韓府勸了
好幾次。」
「這傻姑娘,那她後來怎麼樣?昨天她怎麼沒和你一起來接我?」我聽了百
感交集,連忙追問道。
「黃鯤……韓家……後來出事了……燕兒已經……嫁人了……」佟婉如低著
頭思考了很久,最後才抬起頭看著我吞吞吐吐地說道。
我像熱天裡被從頭澆了一盆冰水,聲音不受控制地打起了冷顫,鼻子發酸幾
乎要哭出來。哆哆嗦嗦地追問道:
「到底是怎麼回事……燕兒怎麼會……」
「就在我們都以為你陣亡後的一個月左右,朝廷委託韓家派出數艘輪船從天
津運送一大批北洋機器局製造的軍火和彈藥前往遼東增援。也是時運不濟,這趟
秘密運輸竟然被倭寇海軍攔截,所有輪船和上面的軍火物資都被繳獲成了倭寇的
戰利品。燕兒父親韓仁廷以辦事不力貽誤軍機罪被下獄,家產大半抄沒……親生
父親身陷囹圄,而你這個未婚夫又在戰場上陣亡,燕兒早已經是萬念俱灰……在
這期間北洋機器局那個書辦劉樹奮剛好想要續絃,看上了燕兒。他託人同韓家說
他和李鴻章李中堂關係甚密,且在軍中關係門路極多,只要燕兒嫁給了他,他就
能幫燕兒打點關係救韓仁廷出獄……燕兒猶豫了好久,還哭著來找我商量了好幾
回,最後還是為了父親嫁給了他……只不過燕兒父親本來就身體不好,在獄裡被
關押了大半年,雖然最後渾身傷病地被放出來,沒過多長時間就也死了。」
見我愣在座位上,已經像個孩子一樣哭得淚流滿面。佟婉如站了起來,好像
多年前在我家門口榕樹下和我告別那晚一樣,把哭得不能自已的我的臉輕輕地擁
進了她的懷裡。
「黃鯤……佟姐姐知道你心裡難受,你哭出來吧啊。」
那天后來,佟姐姐陪著我一起哭了。她眸子裡的淚水流了出來,滴滴落在她
懷中我的臉上,又混合著我的淚水打溼了我胸前那塊燕兒送我的北燕玉佩。
[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