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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
一九九六年。 聖地亞哥一個破舊老。
街道兩邊是些簡陋粗糙的小平房。房前大多疏於打理,有的已經荒草萋萋,有的乾脆隨意薄薄鋪著一層乾巴巴的碎石子,連草地都省略了。當然偶爾,視野裡也會蹦出幾株奇樹異花,比如鬱蔥蔥的皇后棕櫚樹,或是火焰型的青翠柏樹, 提醒外人這兒無論如何破敗也到底是風光旖麗的南加州。馬路面上有兩三個坑窪,重型卡車經過時會咣噹一聲震天地響。馬路拐角的那間小房子前靠著路邊,馬馬虎虎豎著一塊方形白色木牌,上面簡單寫著默瑞診所。
一輛墨綠色豐田車慢慢減速,停在診所前面。 車門開了,先搭出車門的是一條有些浮腫的白腿,然後慢慢挪出的是圓鼓鼓的女人肚子,白皙豐滿的膀子,很快整個人小心翼翼地退出了車那是懷胎七八個月的女人的臃腫身體,上面頂著的是一張疲倦,憔悴,而仍舊年輕美豔,讓人過目不忘的臉。
女人細眉大眼,嘴唇豐滿,嘴角有些上挑,便有些不屑一顧的神氣,好像她既不把為她心旌盪漾的男人放在眼裡,也全然無視她眼前弱者的處境。她穿件肥大的藍底碎花棉布裙和純白色的小背心,核桃色的長髮柔順光亮,讓她笨拙之下依然透著著幾分青春的單純。
女人挪步到診所門前,吱啞一聲開啟黑色金屬安全門,然後又開一道木門,消失在裡面。
診所裡沿牆坐著些人,各自無聊地等待著,心不在焉地瞟著對面牆上架起的電視。電視上 是奧普拉的脫口秀。女人徑直走向視窗。
&ldqu;我約好今天下午見默瑞醫生。&rdqu;她朝裡面白白胖胖的女人說。 胖女人穿件領口開得很低的薄花衫,胸前的兩座雪丘半掩半露地拱著, 象窩在她衣服底下的兩團白貓。她沒精打采地瞥了懷孕女人一眼。&ldqu;什麼名字?&rdqu;她照例問。
&ldqu;莉安?洛賓。&rdqu;她照例答。 她之前每月來一次,如今兩週一次,幾乎每次都這樣開場。他們好像永遠也記不住她,總在提醒她她如今是它鄉異客。
胖女人手指在面前的一本冊子上劃過,停下。 她查到了莉安,確認了時間,跟莉安要了保險卡和十五元的費用。
莉安這才掃了四周一眼。屋裡幾乎成雙成對兒地坐滿了。她的身邊不遠也坐著一位孕婦她蒼白的臉,正低頭跟著一個穿著牛仔褲的男人竊竊私語。男人象是剛剛說了什麼笑話,逗得孕婦開懷一笑。孕婦的一隻手被男人溫存地攥著。
莉安讓開視窗的位置,站到一個角落,一隻手搭著肚子上,盡力往後挺著腰維持平衡。她的心頭飄過淡淡的淒涼。屋子裡她幾乎是肚子最高高隆起的一個,卻僅僅她形單影隻。這種淒涼裡似乎還含著人所不知的尷尬和無奈,而那一切都明晃晃地昭彰在她無法掩蓋的肚子上,讓她恥而無處藏身。此時此刻,她又是多麼慶幸身處異地,沒有人認識她,羞辱她,譴責她。她和她即將出生的孩子有希望過他們自己的幸福生活,遠離過去的煩擾。這是怎樣的奢望。
是的,她的孩子。一想到她的孩子,一切的惶恐和愁苦就都煙消雲散了,剩下的只是無法言語的溫柔甜蜜。她的身體里正孕育著一樁生命的奇蹟,而這個奇蹟將誕生,成長,跟她血脈相連,心心相印。
她身邊的一個男人已經注意到她,起身, 執意把座位讓給了莉安。 她微笑著謝了,坐下,抬頭看電視。 電視上奧普拉正在討論女人感情和經濟自立的事情。她邀請的專門研究女性地位的專家此刻侃侃而談,時時被觀眾的歡笑聲和熱烈的掌聲打斷。莉安翹首看著聽著,好像一時忘記了診所和自己,忍俊不禁地笑了。她的笑有些孩子氣,隨心自然,跟她身懷六甲而孤零零的形象不相稱。
護士終於叫了她的名字。莉安手護著肚子,挺直著腰,站起,跟了進去,左拐右轉,走進一個小房間。護士照例查了她的體重,體溫,血壓,簡單問了她的情況,然後呼啦啦地在墊著硬上的表格紙上圈了幾筆,把它丟掛在門上,出去了。莉安留在屋子裡等。
大約十分鐘後,高大溫厚的默瑞醫生進來。&ldqu;莉安!你還好嗎?&rdqu;默瑞醫生熱情地招呼著,摘下門上的表格,低頭掃了一眼。
&ldqu;還好。&rdqu;莉安微笑著說。她見到他就覺得心安。她本來對當母親的事情幾近無知,而今,幸好有他在引導她,幫助她。
&ldqu;嗯。還都不錯。就你的體重最近上得有些快,不過還好。不要貪吃雞翅膀,炸薯條,好不好啊?&rdqu; 莉安笑了。
默瑞醫生上前,聽聽她,又聽聽她隆起的肚子裡的寶寶。他放心地摘下聽診器。&ldqu;你和寶寶都挺好。&rdqu;他輕鬆地說。&ldqu;你還有什麼問題嗎?&rdqu;他邊問,邊低頭在那張表格上填著筆記。
莉安猶豫一下,思忖他是不是就這樣匆忙了事了。 她有些不放心,可也一時還想不出該問什麼。畢竟兩週前她剛做過超聲波, 一切正常。
&ldqu;你自己開車來的嗎?&rdqu;默瑞醫生忽然問,仍舊埋頭填表格。 &ldqu;是。&rdqu; 默瑞醫生抬起頭來,溫和地看著她。 &ldqu;莉安,安全起見,以後還是找個人帶你來吧。&rdqu;說完,他匆忙告辭了。
莉安離開診所。 她挺著大肚子開車。她明白默瑞醫生的忠告,可是,她真地不覺得自己開車有什麼不妥。 她還年輕,還有份藝術博物館裡的工作,她完全可以照料好自己還有將來的這個小生命。她已經見過他蜷縮在她胎盤裡沉睡的可愛模樣。她把他超聲波的黑白照片夾在錢包裡,隨身帶著。照片裡他的小身體影影綽綽,象是黑白炭筆勾畫出來的她不再孤單,他們已經在彼此朝夕相伴了。
陽光白花花地照耀著,頭頂的藍天照舊一碧如洗。她開出那片舊,經過路邊的一個綠草如茵的草坪公園。十來個男孩子在追跑著扔美式足球玩。莉安忽然受了感染,心情大好。她性在路邊停下,在草地上慢悠悠地來走走,然後撿了一個長木凳坐下。她坐著陽光裡,望著草地,孩子們,還有對面幾棵花樹。樹居然沒有多少綠葉,碩大殷紅的花朵一團團散落在光禿禿的褐色枝頭上,象被骨節突兀粗大的手指懸空抓著。 陽光熱力十足,她的身體在變暖,變輕。她享受著,閉起眼睛。她好像重新變成了不久前那個生機勃勃的女孩子,自信任性,追求她的愛情。 她的眼前陡地出現一個男人的臉。她的心像被水母蜇得疼痛而抽搐。 而她沒有讓它停留它一閃既逝。她睜開眼,把目光鎖定在樹上那些花朵上。它們如此絢爛靚麗,噴薄而放。她感嘆不已。
她把手擱在腹部,溫柔地撫摸著。她的心肝寶貝就在那兒,離她的心如此近,此刻也沐浴著夏日的陽光。他或許已經知道她愛他。她忽然又有些疑慮,不確定她到底會怎樣愛尚未謀面的寶寶她對他的愛,會超過她當初對那個男人的愛嘛她? 她有些茫然,又忍不住自責。她已經是如此地愛他。 她會一直愛護他, 珍惜他, 而有一天他象眼前的這些男孩子, 在陽光照耀著的草地上快樂地奔跑。 而她會微笑地坐在這把椅子上,遠遠地追隨他的身影,耐心地等待著他走向她。
她的肚皮突然從裡面被拱了一下。她微笑了。他想必聽見了她心底的喃喃自語,在應她, 叫她安心等待著見他。
她坐在那兒,獨自一人而心滿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