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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
良薇約了音儀放學後去學校的閱覽室讀書。
閱覽室在一樓。進了門,旁邊就是一張桌子, 桌子後面坐了一箇中年女人,是閱覽室管理員。管理員見了她們,眼睛一瞪,問:&ldqu;有學生證嗎?&rdqu;
音儀摸出身上的學生證,遞給管理員。良薇也在衣服口袋和書包裡翻,終於找到樣東西,也遞了過去。
管理員看了一眼音儀的證件,點點頭,還給音儀。她又瞟一眼良薇的,卻立即皺起眉頭,說:&ldqu;沒看見門口寫著&lsqu;憑證入室&rsqu;嗎?沒有學生證就不能進來。&rdqu;
良薇一揚臉,杏眼怒睜,說:&ldqu;說是&lsqu;憑證入室&rsqu;,我怎麼知道就是學生證,不是身份證呢?哪兒寫著啦?&rdqu;
管理員沒了耐心,口氣生硬地說:&ldqu;沒有學生證你就不能進來,這是學校的規則。我已經跟你說了,你就別在這兒鬧了。趕快走吧。&rdqu;
良薇氣惱著,還要爭辯,被音儀拉住,兩個人退了出來。
良薇從此討厭起那個管理員,再也不想去閱覽室看見她。按良薇的話說,不想再看見她那張死豬臉。打那以後,音儀就只好一個人來。
閱覽室擺些紅漆桌椅,往裡面是幾排書架。幾扇大玻璃窗開向後面的校園,對面牆壁上高高掛著幾幅油畫肖像,有馬恩列斯,也有愛因斯坦和居里夫人。
閱覽室裡飄散著淡淡的書香。下午的陽光傾瀉而入,窗外玩排球的人的歡呼雀躍聲隱隱傳來。
音儀的心鬆散開,意識象蒲公英在飄。好像四周只剩了她一人,在鬱鬱蔥蔥的田園裡,在風聲和雲影裡。但這個美妙的意境就象個肥皂泡,飛著飛著,忽地一下就破滅了。她看見匯南推門進來。
奇怪的是那個死豬臉的管理員看見了匯南,非但沒要學生證,竟咧嘴笑了,愉快地打了聲招呼。怎麼事呢?難道閱覽室也興走後門的?
匯南見到音儀,好像有些意外,眼睛裡閃過一絲光亮。他朝她望望,隨手拉過一把椅子,坐在她附近。
閱覽室人不多,零零星星地散坐著。音儀正心慌意亂, 不知該如何是好,匯南已經又坐到了她對面。
音儀抬頭面對他,笑笑, 就又低頭看書。她眼睛盯著書頁,腦子裡卻一片空白。但她不想讓他看出自己的歡欣,還想擺出鎮靜如常的樣子。
匯南塞過一張紙, 上面寫著:&ldqu;你也逃避學雷鋒?&rdqu;
此時正是各班團支部組織大家上街學雷鋒的時間。音儀覺得大傢什麼計劃都沒有,只想以學雷鋒的名義上街晃晃,挺荒唐的,就開了差。原來匯南也跟自己一樣。
她微微一笑,在紙上寫了:&ldqu;我怕東施效顰。&rdqu;
他讀了,一笑,又寫道:&ldqu;不學雷鋒,就學陶潛吧。&rdqu;
她的臉有點熱,儘量躲開他明澈的目光,痴痴地盯著那張紙看。
他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又拉過紙來,寫到:&ldqu;我帶你去看個桃花源。&rdqu;
音儀不解,但匯南已經站起。 音儀糊里糊塗地跟了他,走向那一排排書架。
她不知道匯南要給她看什麼。 他們順著書架狹窄的空隙走著。她忽然記起自己六歲左右去農村的親戚家,走在玉米地裡。四面密匝匝的玉米葉被自己的身體一層層地拔開,沙沙作響,頭頂的天空也被茂密雜亂的葉子擋住,陽光就零零碎碎地篩漏下來。 她記得那身處異境的快感,就像此時。
他們停在角落裡一扇不起眼的門前。音儀之前並沒有注意到這扇門,但此時,匯南伸手就推開了它,露出裡面一個小房間。
房間不是很大, 地當中擺了一張大桌子,上面堆著一摞摞新舊不一的書,旁邊是一疊編號卡 和一個大圓印章。一扇小窗子,透進些許光亮。窗前是一張跟教室裡的一樣的書桌,上面擺著筆筒, 釘書器等辦公用品。
他們走了進去, 匯南隨手將門關上。
&ldqu;張姨跟我很熟。我常來,看書看累了也幫她乾點雜活。&rdqu;匯南邊說,邊撿起印章,在紅印泥上一按,然後把書摞最上面的一本書翻開到第一頁,印上&ldqu;青林中學圖書收藏&rdqu;幾個字。
&ldqu;書香書香,書真的有香氣。像看不見的激素,讓人聞著舒服。&rdqu;他拿起書嗅嗅,又說。
音儀笑了,忍不住說:&ldqu;要不怎麼叫書蟲呢?你是書蟲,當然聞得見書香了。&rdqu;
&ldqu;那你呢?你不覺得書也跟葡萄酒似的,有種穿越年代沉澱下來的香氣?&rdqu;
&ldqu;那我現在就在酒窖裡了,要是再讀幾本,可能就得醉了。&rdqu;
匯南放下書,轉過頭看她,說:&ldqu;你醉了也好,醉了象史湘雲那樣在石凳上睡著, 或象李白,在月光下繞著自己的影子跳舞,對影成三人。&rdqu;
音儀忘了之前的羞澀,哈哈笑出了聲,瞅著匯南,說:&ldqu;還有人這樣祝福我的。恨不得我出洋相。&rdqu;
&ldqu;你出洋相,我不在意說不定還喜歡呢。&rdqu;匯南說到這兒,臉騰地一紅。
音儀一怔, 意識到那句話有些複雜。但瞧見匯南居然在自己面前紅了臉,她又忍不住詫異。
怎麼可能呢?他不是那麼高不可攀嗎?怎麼可能在自己面前怯生?事情是不是搞顛倒了?但不管怎樣,她覺得一股奇異的歡樂正一點點地打進自己的血脈,她的四肢慢慢充滿青春的能量。她忽然如釋重負。好像身心裡本來有根刺,這會兒,那根刺被匯南輕輕拔了出來,那份莫名的疼痛也跟著消失了。
匯南走到窗前,側著臉, 好像在凝視陽光裡飛舞著的塵粒。
音儀靜靜地站在他身邊,低頭,漫無目的地翻著書頁, 卻什麼也沒看見。
空氣裡, 胸膛裡,都漲滿了無法承載的柔情。
&ldqu;你剛才說的張姨,是那個管理員?&rdqu;片刻後,音儀抬頭,輕聲問道。
&ldqu;是。我早就認識她。她丈夫在一個編輯部, 做文字工作的。&rdqu;
&ldqu;那你父母呢?是不是也做文字工作的?&rdqu;音儀猜想匯南一定生長在一個飽讀詩書的家庭。
&ldqu;我爸爸從前是但現在什麼也不是了。&rdqu;匯南語調忽然黯淡下來, 但他很快轉過來,側身倚著窗戶,凝望著音儀,說:&ldqu;你知道嗎?我早就知道你。&rdqu;
&ldqu;知道我?&rdqu;音儀不解。
&ldqu;幾年前在學校農場,午飯時我一個人出來走,聽見一個女生唱歌, 唱得特別甜,特別動情。 我一看,是個戴大草帽的女生,在小路上一個人走著,象在往遠遠的地平線走去。 那天天很藍。 後來又不知怎麼在山坡上碰見你,你和嚴良薇。 我當時一看見你,就覺得你有點像&ldqu;城南舊事&rdqu;裡的小英子,可能就是眼睛,定定地看人。&rdqu;
&ldqu;真的嗎?!我也記得你,好像你本來在看書,結果被我和良薇給吵了,抬腿就走了。你真的也記得?!&rdqu;
音儀的心幾乎跳了出來。兩個人四目相接,一瞬間,就象有什麼東西從一個人的胸膛飛出,交給了另一個人, 彼此就再也不陌生了。
&ldqu;當時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後來聽說一班那個長得有點象外國人的女生學習特別好,叫梁音儀。&rdqu;匯南繼續說。
音儀不好意思了,說:&ldqu;我不象外國人,他們亂說的。&rdqu;
匯南還在專注地看她,好像沒注意到她的羞怯,自言自語地說:&ldqu;你的眼睛是特別,欲言又止,好像在看人的心。&rdqu;
音儀不想說,這些年,她其實只曾用那樣的眼神偷偷看他。
她偏過臉躲開他的目光,短促地說了一句:&ldqu;別再盯著我看了,好嗎?&rdqu;
匯南似乎走近了她,在她身邊停了片刻,又到窗前。
她聽得見他加重的呼吸。 她不想看他。她已經沒有力量去看他。她的胸膛裡積聚了太多騷動不安的能量, 就要臨近爆炸的界限。 他只要多看她一眼,或者碰她一下,她就一定會七零八落。
管理員敲門進來,見了音儀和匯南站在兩處,就跟匯南打了聲招呼。
音儀藉口要去看書了,就一個人先出來。她坐到自己的書本前,卻再無法安心讀書,就收起書包家了。
那一晚上她輾轉半晌才睡著。之後的日子裡,下午一放學, 音儀想也不想,兩條腿就不由自地往閱覽室挪。臨到了門口,她就有些緊張, 見了管理員,也有幾分膽怯。
她經常能遇到匯南, 見到他,她的心就安定下來。他們起初並不講話,只是隔著一兩張桌子互相默默看幾眼,讀自己的書。逐漸地,他們習慣了對方的出現,略微輕鬆些,就開始交換著雜書看。
也不知道匯南從哪兒弄來的那些書,有盧梭的&ldqu;懺悔錄&ldqu;, 司湯達的&ldqu;紅與黑&rdqu;, 也有王實甫的&ldqu;西廂記&rdqu;。
音儀總是把教科書攤開,把匯南遞過來的書壓在底下看。有時匯南也寫些東西,寫好了揉成個團,偷偷拋向音儀。有時是句話,有時是首詩,有的寫給他自己,有的寫給她。
有一次他寫了幾句七言:&ldqu;累累情事縛憂心,青春一朝空自老。翻絮重修不由衷,粘腸肚嘆茲厥,揉碎倩影念風騷。&rdqu;
音儀讀了,心跳臉熱,就了:&ldqu;顛月波瀾逐不得,誰人傾心試輕薄?&rdqu;
他讀了, 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