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裡的罌粟花【第六章(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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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4-13

何一個特警爬到衝鋒車車頂上面,都可以對艾立威進行瞄準;可問題是我依舊在艾立威的槍口之下,而擋在艾立威身前的,這次換成了夏雪平,並且雨居然越下越大,能見度也越來越低,如果她身後的誰貿然開槍,會不會誤傷到夏雪平,這很難說。

於是現在能夠結果艾立威的,就只有夏雪平一個人了。

“夏雪平,開槍。”我側過頭斜著眼睛看著夏雪平,對她說道。

“你看,我說什麼來著?我若是讓秋巖走了,哈哈,恐怕他還不願意呢!”艾立威對夏雪平笑著說道。

“你放他走。就你我兩個,我放了他,可以跟你好好談談。”在風雨裡,夏雪平依舊對艾立威說道。

“夏雪平你別管我!你打死他!”我憤怒且迅速地說道,“十年前你殺了他哥哥,他待會兒要是殺了我,你也用不著為我傷心!你在把他打死,怎麼的你也賺了!”

“你閉嘴!”

夏雪平竟和艾立威同時對我喊道。

艾立威見夏雪平也對我喊了一聲,沉默了片刻,又忍不住搓了搓握著槍的手,對夏雪平故作不屑地問道:“你想談什麼呢?我可知道你的話術,夏雪平。之前陳美瑭也是這麼跟你站著,你跟她中間隔著的也是你兒子何秋巖,沒想到陳美瑭那個女人的心理防線那麼的脆弱,居然就被你說動了,放下了槍。呵呵,雪平,她老公是死在高瀾手裡頭的,我弟弟可是死在你手裡頭的,你以為我是陳美瑭麼?”

“我知道你不是陳美瑭,但我還是想試試讓你放下手槍,讓你主動戴上手銬,主動跟我回局裡。”夏雪平咬了咬牙,對艾立威說道。

“哈!誰給你的自信啊夏雪平?你真就是像段亦澄說的那樣——你太自信了,自信到欠揍的程度:你怎麼就能覺得我一定會被你說得放下槍呢?”艾立威咬牙切齒地說道。

“可你畢竟在我手下,跟了我七年。”夏雪平說完,仍然端著槍瞄準著艾立威。

從她這一秒的眼神里,我看到了糾結和心痛。

在這一刻,我終於確定了一件事,那就是夏雪平其實對艾立威是有感情的。

只是這種感情並不是我一直以來所猜忌的、嫉妒的和用來折磨自己與夏雪平的我以為的浪漫油膩的男女之情,或者骯髒淫穢、令我作嘔並心碎的情慾;而是人與人相處已久後一種天然的對對方的認同、共存、歸屬和依賴,亦可稱之為友情,但依舊包含一種上下級的身份懸殊;夏雪平僅僅把艾立威當成自己的下屬,但也確實真的把艾立威當成了她的下屬。在夏雪平的心裡面,的確從未對艾立威有過什麼愛慾的傾向;可若是說,她從未把艾立威當做朋友、當做自己身邊的一個重要的人看待,我是不信的。這就好比一個人在野外見到了一隻幼年鬣狗,然後決定讓這隻鬣狗做自己的寵物,在它的成長過程中教它捕獵、教它撕咬、教它嗅息、教它追飛盤或是網球,教它各種本領,日積月累,在主人眼裡這隻鬣狗也成長為一名出色的助手;可是結果某一天,這隻鬣狗給那位主人咬了一口還撓了一爪子,然後那個主人終於發現,這隻鬣狗在它還是幼崽的時候、從被領進家門的那一天起,就是準備吃了自己的。

面對這樣的艾立威,夏雪平心裡能不難受麼?

而面對這樣的夏雪平,艾立威倒也真能下的去自己的銳爪利齒。

“那又如何?十年前你殺了我哥哥,十年後我殺了你兒子,我覺得這筆賬挺划算的!”艾立威故作剛毅地對夏雪平反問了一句,可我確實聽得出來,在他的聲音裡已經開始顫抖了。

“我認為人是會改變的——我認為你已經不再會是七八年前那個心中只有殺戮、一心只知道為了自己那個暴戾殘忍的哥哥報仇的曹虎了。你應該懂得並且學會憐憫了。”夏雪平說道,在聽起來一成不變的冰冷中,我聽到了苦口婆心。

“呵呵,可是你學會憐憫了嗎,雪平?”艾立威說著,又把手槍緊緊地往我的頭上戳了一下,“自從你父親夏濤死了之後,在這十幾年間,死在你手裡的人何其多,你也配跟我提‘憐憫’?你當年怎麼就沒想過‘憐憫’一下我哥哥?你怎麼就沒想過說服他讓他放下手中的槍?”

夏雪平依舊看著艾立威,沒說話,但她握著槍的雙手似乎越握越緊。

“操,當時電視直播我可看了:夏雪平上去與曹龍對峙之前又不是沒人勸他,而且夏雪平開槍之前也跟他說了……”我在艾立威的槍口下,對他咬著後槽牙咬到我臉上抽出。

“你閉嘴!”艾立威對我大喝道,還從他嘴裡噴出幾滴唾沫,噴進了我的後衣領。

我分明覺得艾立威的手還在抖,不知是心虛還是被凍得。在這一刻我確實想起來那個故意被那些受害人、無良媒體、以及諸如陳賴棍這種以所謂維權為漁利的民間組織所刻意忽視的關鍵細節:夏雪平在十年前擊斃曹龍的時候,的確並不是一齣現就對著曹龍抬手一槍的,而是給他下達了最後的勸誡,可曹龍卻仍做出欲開槍狀;而在夏雪平跟曹龍對峙以前,派出所的幹警跟當時還是重案一組組長的沈量才確實用擴音器對著曹龍勸了半天。

時過境遷,當年可以完整展現出夏雪平和曹龍對峙的整個過程的影片,已經根本找不到,取而代之的全是經過剪輯的,只播放夏雪平出現、然後抬手擊斃曹龍、接著確認人質身份是個十惡不赦地下賭場老闆的短影片;我想就在這一刻,當我在艾立威槍口下半跪著的時候,網路上還依舊有不少人貓在螢幕前鍵盤上,一邊大罵著夏雪平八輩子祖宗,一邊捏造著夏雪平跟當年那個其實好多人都記不住名字的黑社會頭目之間的桃色謠言;而媒體們,在製造了夏雪平這位全民公敵之後,可以繼續利用她的名字和所謂“劣跡”博人眼球,提高視聽率,並同時賺著贊助商的廣告費,以及海外政治團體的獻金資助。沒人再關注正確與黑白,就好像死在夏雪平槍下的那些人只剩下令人憐憫的悲苦,而他們的十惡不赦的罪過,似乎從來沒發生過一般,這樣的情況倒也持續了十年。

於是,就連像我這樣的夏雪平身邊的人,以及原本應該瞭解一切的艾立威,都被這個看似越來越清澈的世界矇蔽了雙眼,然後被催眠,接著將真相所混淆,再遺忘。

所以艾立威不想讓我把話說下去不是因為嫌我煩,而是因為,他害怕清醒。

“現在這一幕,在你眼裡一定很熟悉吧:十多年以來,像這樣面對著你的罪犯不計其數,你從他們的手中也成功地救下了無數的人質——除了段亦澄那個兼任後媽的老婆;夏雪平,你承不承認這是一場賭博?——每一次都是在用人質的命、你自己的命和罪犯的命進行的一場豪賭。現在站在你面前的,是在你身邊給你當助手當了七年的我,而被挾持的這個,是你的兒子。夏雪平,你還會選擇開槍麼?”艾立威聲音顫抖地說道,我無法轉過頭,但我聽得出來即便他臉上沒流淚,在心裡也哭了,“夏雪平,現在被你我踩在腳下這個地方,正是我和哥哥十年前住過的那片簡陋的城中村,如果這個世界上有靈魂,我覺得哥哥現在應該回來了——我當著哥哥的魂魄問你一句:如果現在站在你面前的不是我,而是十年前我的哥哥,你還會選擇開槍麼?”

“會!”夏雪平簡明扼要地回答道,眼神里越來越糾結,但是臉上的表情卻更加冷峻了。

艾立威語塞了。

在他提了一口氣剛準備說話的時候,夏雪平卻搶先開了口:“因為你哥哥當時挾持並且準備殺掉的,是一個惡貫滿盈的黑道分子,所以他殺了那個人應該算是替天行道、為民除害;而我在那種情況下擊斃了曹龍,於情於理,我都是在助紂為虐、草菅人命——你是想跟我說這樣的話,對吧?”

“你猜的沒錯,跟你相處七年,你果然很懂我,”艾立威深呼吸著,又問道,“既然你都明白我要說什麼,你也明白這個道理,那你覺得呢?”

“看來我真的看錯你了,艾立威。我以為聰敏如你,把該明白的東西早就悟到了……也是,你要是真的明白了,也就不會在這七年間,都一直想著為你哥哥曹龍那種人復仇這樣的蠢事了。”夏雪平失望地看著艾立威。

“你別汙辱我哥!”艾立威咬牙嘶吼著。

夏雪平沒搭他的話茬,繼續說道:“你還記得你剛到市局、沈量才把你發配到我身邊那時候,一開始我總讓你去第三醫院照顧的那個老人麼?”

“那個得了腎功能衰竭的老太太,我當然記得。那個大姨人不錯,在她生命的最後時刻我照顧了她三週,你當時告訴我這是我唯一的任務。”艾立威說道。

“你可知道,那老太太曾有個兒子?”

“知道,老太太跟我說過,她兒子是生產瓷磚的工廠老闆,”艾立威很無所謂而淡然地說道,“老太太還有個兒媳和小孫女,差不多在十一年前,我哥哥曹龍準備殺掉的那個黑幫頭子跟他兒子搶生意,派自己的小弟滅了她兒子一家三口。你跟我提這個幹什麼?這不正好證明了那人該殺……”

“這個活本來應該是幫派裡一個叫許三兒的接下的,但是最後卻是你哥曹龍去殺的人,是他自己主動請纓上的。”夏雪平說道。

“你……你胡說!我哥……我哥他怎麼可能……他跟我說他從來沒有做過任何傷天害理的事情。”

“那隻不過是他跟你說的而已。在許三兒招供之前,我們從沒往你哥身上聯絡過,但是鑑定課確實在現場發現了曹龍的指紋和與被害人打鬥過後留下的血跡。你哥殺了這一家三口,拿到了十五萬塊錢報酬。而且那不是你哥第一次作案,單單就我自己參與過查的案子,在兇案現場發現過你哥指紋和其他痕跡的,還有三起。”

艾立威沉默了一會兒,又接著說道:“……哼,你就想證明我哥是該殺的,對嗎?”

“並不是。我想告訴你的是,你哥哥曹龍並不是替天行道、為民除害,他自己就是個禍害,只是你把他想像得高大又高尚罷了——但我想說的,可不只有這個。”夏雪平說道,“你還記得當時他們那個團伙的人,後來在法庭上,集體被判處死行麼?剩下有幾個邊緣小弟,也基本是被判處了無期徒刑,這些你知道麼?”

“我當然知道……只是看著他們那堆渣滓被判刑,實在是沒有自己親自報仇親手殺了他們來得更痛快。”

“對,你能殺了他們。十年前的你確實是先天相貌有缺陷,但是你畢竟有靈活的手腳和靈光的大腦,還有從那家地下賭場盜出來的黃金,你想殺了誰對於十年前的你來說輕而易舉——當然,除了我以外,十年來你一次都沒能殺成。”夏雪平問道,“但是對於像那個老太太那樣的人呢?十一年前,她被確診腎衰竭之後,就已經臥床不起了,每天都需要進行無休無止的吃藥和透析,她兒子在活著的時候就要承擔鉅額的醫藥費,她兒子全家離世了,只能拿著保險金和警局的資助勉強維持;你也是照顧過那樣的她的人,你告訴我,你要讓她如何為自己的兒子全家復仇?你知道當她得知我解救了當初那個黑老大的時候,那個老太太跟我說了什麼嗎?她很感謝我,她說我給了她一次讓她兒子得到公平的機會,她說她要讓人記得,那個黑老大的死刑的判決原因裡面,有一條就是她兒子全家的血債!艾立威,你知不知道你所謂的‘替天行道’、‘為民除害’,卻是在剝奪其他人得到公平的權利?”

艾立威似乎愣住了,呼吸渾濁,半天也沒回夏雪平一句話——在那半秒鐘不到的時間,我其實已經準備好拽過他的手腕、回身踢一腳他的膝蓋把他制住,而半秒鐘以後,我聽著他呼吸的節奏、咳嗽的聲音和握槍那隻手上的力道,我知道他居然又回過了神,於是我只好作罷。

“你……我……我只知道你槍法可以,竟沒想到你還善於詭辯!夏雪平,你說的那些……你說的那些……”可即便他回過了神,對於夏雪平說的話,他也反駁得支支吾吾。

“不得不說,你的網站名字起得倒是真有意境:桴鼓鳴——‘桴鼓不鳴董少平’,艾立威,倒真是謝謝你拿歷史上‘強項令’的美名來讚譽我。桴鼓一鳴,必有冤情,是,從周正續,到段亦澄、陳美瑭、劉虹鶯,再到你和你哥哥,你們全是含冤之人,但是你們又有哪一個嘗試過去擊響那隻鼓的?周正續因為老婆被拐賣跟你合作,他卻為什麼不選擇報警?鄉派出所不作為、縣警局不作為,還有市局和省廳!陳美瑭別說當初沉浸在自己的悲傷裡忘了申請追查那起交通事故,若是她改頭換面之後跟我提一句,我也會幫著她翻案!劉虹鶯父母死於非命、自己被封小明折磨,她卻在遇到你之前連主動反抗都沒想過,我也不清楚這究竟是為什麼!依照她陷害何勁峰的手段和腦子,我不相信她一切都要靠著你!而確實跟我有怨仇的段亦澄和你,你們嘗試過來市局檢舉我、起訴我、跟我打官司,想過用正常的法律手段把我送進監獄嗎!”

“我沒嘗試過,因為我知道法律也拿你沒辦法!”

“如果這些都未曾做過,只是一廂情願地認為法律幫不了你們,那麼你們所有人,都根本沒資格自稱‘桴鼓鳴’!”

“可這就是這樣的社會、這就是這樣的世界、這就是這樣的我們!舊社會是這樣,新政府也是這樣;兩黨和解前是這樣、兩黨和解以後還是這樣!過去是這樣、現在是這樣、將來還會是這樣!——夏雪平,我說不過你,可你就是沒有私心的麼?你難道就不是為了公報私仇?我倒是要問問你,如果在之後的某一天,殺你父親的那個人像我這樣今天站在你面前,你難道不是依然會我行我素地對那個人開槍嗎!”

“沒錯,我會的。”夏雪平冷冷地看著艾立威,“但在對他開槍之前,我會盡我全力去搜集證據、謹慎論證、一步一步地按照規矩調查他——如果他不是,我絕對不會冤枉他;如果他是,我絕對會給他送進監獄;如果他拒絕束手就擒,那對不起,我一定會以牙還牙、以血還血,以無關正義的手段去對付無關正義的事情,我一定會讓他死在我的槍下!”

艾立威大概是舒了口氣,微微一笑,對著夏雪平換了一副很輕鬆的語氣說道:“我懂了……雪平,謝謝你為我解惑了,我以我自己的身份和想法,在你身邊跟你並肩戰鬥了七年;呵呵,在這七年時間裡我想殺你卻一直都沒成功,如今看來,這七年總算也不虧了——夏組長,死去的人,請夏雪平警官永遠記住,您自己剛才對我所說的那些話。”

——說完,艾立威微笑著,毫無徵兆地對我扣動了扳機。

“艾立威!”夏雪平喊破了嗓音大叫了一聲。

“砰——”

子彈射出槍口的聲音,響徹了整棟大樓……

一槍響起,我卻還活著。

夏雪平手裡的那把QSZ的槍口在冒煙,射出的子彈,很果斷地正中艾立威的眉心;

而額頭的彈孔開始往外不住地冒著獻血的艾立威,微笑著看著夏雪平,舉起了自己手裡的那把手槍——滑膛蓋呈掛機狀態、裡面的槍管前半邊裸露在外,被探照燈的光芒照射著,閃爍在我和夏雪平、還有眾人的眼裡。

——他的手槍裡,除了剛才打在沈量才腳邊示威的的那一槍之外,根本沒有一發子彈。

於是夏雪平瘋狂地跑過去,抱著已經躺在地上逐漸閉上眼睛的艾立威的頭,不顧周圍人的目光放聲嗚咽著,大喊著艾立威的名字甚至去親吻他的額頭和臉頰……

——不,這一幕只是我在這一刻,從內心深處的黑暗面投射在我腦海裡的一種自虐式的臆想。

夏雪平只是眼睜睜地看著艾立威揚著手裡的那支沒有子彈的手槍倒下、閉上眼睛,她自己便無力地甩掉了端著槍的那隻胳膊,就像北風吹斷的樹幹一樣,接著她側過了身,一言不發,急促而不規律地呼吸著。然後,她默默地轉身而去,走進暴雨裡,都忘了去撿起剛才自己丟在一邊的那把雨傘,任由冰涼刺骨的雨水在她的長髮和衣服上浸溼。市局和特警隊的同事不斷地往文化會館的大門口圍過來,夏雪平則在人叢裡踏出了一條小路,接著,她步伐機械地走進了一輛空無一人的衝鋒車,落寞地坐在了座椅上,連車門都忘了關上。

在這幾分鐘裡,守在艾立威身旁、看著血液從他被子彈貫穿的傷口裡滲出一地嫣紅鮮血的,卻只有我這個從進了警局就開始跟他事事針鋒相對的假想敵,而平時跟他關係很不錯的胡佳期、白浩遠、王楚惠,以及其他重案一組大部分的警員,全都只是默默地在大老遠用著複雜的目光觀望著已經死去的這具軀體,一時間誰也不敢率先上前一步,我不知道這算不算一種詼諧或是諷刺;而他的槍裡竟出乎意料地,竟然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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