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雲羅】第九集 煙雨如絲 第六章 浮生鋒雨 難言命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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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1-08

得堪稱漂亮的儒將,竟有一股發自心底的熟悉與親切。此情何來不得而知,玉蘢
煙只知自己打心眼裡不想害了他。

  韓克軍已是風燭殘年,混吃等死,看著也時日無多了……不過是早些,晚些
而已,要他一人償命已是大大便宜了韓家……玉蘢煙尋找著藉口安慰,鼓勵著自
己,堅定地朝著那盅特殊的藥膳伸出手去,一觸盅身,又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小弟聰明伶俐,韓克軍中毒身死之後他一定會猜到是我乾的!他會怎麼看我?
會不會趕我走?會不會原諒我……

  玉蘢煙不敢想下去。這事兒只消做了,就是對吳徵巨大的傷害。可仇人就在
眼前,若是不做,又如何給肖家列祖列宗一個交代?玉蘢煙深感自己身上套了一
層又一層的枷鎖,不敢,也不想掙脫。

  為了復仇而在皇宮中苦熬的孤寂日子,幾乎燒盡了生命裡的一切。若不是吳
徵突然闖進了天澤宮,現在自己定是枯骨一具。吳徵給予自己的,不僅僅是冷宮
中沒日沒夜的念想,以及撩撥心絃的悸動。他一次又一次地冒險來到天澤宮,這
幾年來幾乎恩同再造。

  最落魄,最艱難之際,吳徵也沒有忘卻了玉蘢煙。一路歷經艱險至此,這一
座剛剛開始煥發生機的府邸,正欣欣向榮,每一處都讓玉蘢煙深深眷戀,更舍不
得離去。

  造化弄人,恩人與仇人居然是同在一處屋簷之下極親密的夥伴。

  抉擇之兩難,幾如抉擇斷去哪一條手臂……海樣深的血仇是這許多年來刻入
神魂的執念,而蹉跎半生之後,從前的日子一去不復返,就像枯萎的鮮花不再盛
開,與眾不同的吳府是無法割捨的眷戀。

  玉蘢煙艱難支撐著自己站起,整理好心緒,將盛給韓克軍的小盅抓起,放好,
終於下定了決心:我只取他一人的性命以報肖氏一族血仇!韓克軍死,此仇從此
一筆勾銷……

  「來人,幫我端上去。」

  僕從們端起一個個托盤向用膳的廳堂走去,玉蘢煙又是一陣懼怕:撕破了臉
皮之後,小弟會站在我這邊,還是……站在韓歸雁那一邊……他一向講道理,在
府上做主的更需講道理……可有些時候,他也有些蠻不講理……

  恍恍惚惚中已回到廳堂,玉蘢煙低著頭道:「小小心意,請諸位品嚐。」

  不知是為了褒獎她的用心,還是為了更好地寬慰她的緊張,吳徵身邊的位子
已空了出來。

  男女的藥膳分開,玉蘢煙一一親自端上,唯獨韓克軍那一盅又有不同:「韓
老將軍用的也有些不同,以溫補為主……韓……韓老將軍請慢用。」

  「多謝。」韓克軍深嗅了一口感嘆道:「老夫一貫愛用藥膳。藥味兒大多人
不喜歡,老夫卻覺得是異香撲鼻!玉姐兒這一盅前所未聞,倒要大快朵頤!」

  「且慢。」玉蘢煙剛在吳徵身邊坐下,聞言心中一驚急忙阻止,頓時又覺自
己失態。此刻已顧不得這些旁枝末節,她妙目望著清澈又冒著清香味兒的藥膳湯,
又打量著韓克軍鬚髮皆白的蒼老容顏,心中忽有股萬事皆休之念,面上現出哀慼
與厲色道:「你……你不準喝!你不配喝!就算……就算……你不配!」

  百感交集,千迴百轉的念頭全數糾結在一起。玉蘢煙又氣又急,熱血上頭,
意識漸漸模糊,望向韓克軍的怨毒目光漸漸失神,脫力暈去……

  廳堂裡旋即亂了起來,只見吳徵一手扶著玉蘢煙,一手從韓克軍面前取過小
盅,才徹底放下心來一樣,一身汗透衣襟,也已幾乎脫力,緩緩道:「前因後果,
我大致說與你們聽……梁興翰登基不久發生了件大事……侍御史肖英韶犯了事,
肖家被滿門抄斬……」

  怒火像烈陽臨於頭頂炙烤著己身,焚人慾裂。悔恨又像酷寒的深淵沒過了腰
際,錐冷刺骨。只有後心裡一股暖融融的溫和氣息徐徐入體,護持著胸口一點心
火不滅,更讓寒暑交加的身體漸漸舒適,漸漸安寧。

  不知過了多久,玉蘢煙在一個機靈中驚醒。視線漸漸凝聚,正是自己熟悉的
小屋,四角里放置了冰塊,清涼宜人。一身汗溼的衣物也不知被何人換去,不僅
清爽,更似是精心挑選過。

  以素白為底的對襟款式有些莊重,亦含孝意。袖口與領口的淡粉色著在她麗
質天成的身上,頗有幾分曖昧之意,大異素白的莊重。不過若留心一看,淡粉之
於素白衣襟的袖口與領口,頗似出淤泥而不染的清荷,花片頂上的那一抹嫣粉。

  玉蘢煙左右打量,向著嘩嘩的水聲望去,只見吳徵擰乾了一面方巾,又取了
只水杯,笑吟吟地坐在她身邊道:「還有些頭暈?」

  已許久未曾見到吳徵這般真心的笑容。眉宇舒展,目帶笑意,闊口咧開,毫
不掩飾地展露一嘴發亮的白牙。比之近來時不時魂不守舍的強顏歡笑,不知舒心
幾許,好看幾許,竟讓渾渾噩噩的玉蘢煙看得一呆。

  「有些難受……」玉蘢煙陡然念起此前之事,心中黯然,珠淚忍不住滾了下
來。

  「無妨,無妨的……」吳徵及時將她抱在懷裡,以方巾擦去淚痕道:「心裡
有事該當說與我聽,從前在皇城裡你不願連累我,不說也就罷了。現下到了這裡,
若還瞞著我,今後還怎生過日子?」

  玉蘢煙不及去辨認吳徵暗藏的情話,哭泣止不住道:「我不知怎麼說……」

  「若能委婉,那便委婉些。不能委婉便直說,大不了咱們吵一架最多了,還
能怎地?夫妻之間過日子,上至帝皇,下至平民百姓,可不都是如此麼。」吳徵
心疼地道:「早說開了便是好事,韓老爺子有話要單獨與你說。」

  「啊?」玉蘢煙吃了一驚,抬頭望向吳徵,見他一臉如釋重負的欣慰,不明
所以。她隱隱然猜到吳徵可能知曉了什麼,冷然道:「他為什麼叫見我?」

  「有些事,從前說不得,現下就沒什麼顧慮了。韓老爺子有滿腔話語,正要
與你說一說。他與肖老爺子的交情匪淺,就算後事也可互相托付的!」

  什麼?玉蘢煙聽吳徵說可交託後事,又不明韓克軍要見自己之意,心中忽起
一股衝動!正是如此,從前的顧慮現在已不復存在,說了出來又能怎地?分明是
韓克軍對不起肖家,自己正當義正詞嚴!可她生性的倔強裡,又自有一股柔弱,
一想要獨自面對殺父仇人,滿腔恨意之中,也生起幾分懼怕道:「好!不過,小
弟你能不能陪著我。」

  目光裡幾近哀求,吳徵一想內中隱情,玉蘢煙神魂不寧之下還真的未必支撐
得住,遂道:「姐姐既然想,我就陪著你!我去請韓侯進來。」

  韓克軍拄著柺棍,在吳徵的攙扶下進了小屋,在偏廳坐好。吳徵又扶著玉蘢
煙起身,喂她喝了口水,才陪著她與韓克軍隔桌對坐。

  清香的橙汁水入口酸甜,令沉重的腦門也精神一振!玉蘢煙有吳徵陪伴壯膽,
當下咬著唇瓣,直視韓克軍的雙眸,此刻又恨不得一刀將他殺了。只是她那目光
裡悽婉十足,看上去倒像是幽怨之意多些。

  「玉姐姐這人,就兇不起來。」

  吳徵心中暗笑之時,韓克軍先拱了拱手道:「敢問,你的本名可是肖初玉?」

  被說中了心事,玉蘢煙緊咬銀牙,沉聲怒道:「不錯,我是肖初玉!你當年
將肖家滿門血洗,肖家少了誰人你自是一清二楚了!」

  韓克軍釋然地頻頻點頭,渾濁的雙目漸漸空洞,似回憶起了往事,呢喃道:
「記得,每一個人,我都記得。老肖剛正不阿,老夫一向與他相善,也是佩服的
……聖命難違,當年,真的好難……三月的查辦期限過去,我好像老了十年不止
……怕不是也折壽了十年。」

  「你滿手血腥,日日夜夜肖家的冤魂都要來找你索命,十年已是便宜了你!」

  玉蘢煙罕有說出惡毒話語之時,韓克軍還不以為忤,倒讓吳徵滿臉尷尬。他
不敢插嘴,只能目視韓克軍快些說出箇中隱情,又拍著玉蘢煙的手,示意她莫要
激動。

  「不錯。老肖將後事託付與我,可恨我又旨意加身,無能為力……有負重託,
甚憾,甚憾。」韓克軍也不願糾纏,從懷中取出一紙已發黃了的書信遞與玉蘢煙
道:「老夫愧對肖家,這一封書信原是老肖於危難之時交付於我,現下還給你,
也算是物歸原主。」

  玉蘢煙不知還有許多隱情,聽韓克軍的意思,肖英韶臨危之際還囑託韓克軍
後事?不由將信將疑地接過書信展開。

  【韓君見啟,韶見機一事,或大難臨頭……萬望韓君憐肖家一向忠正良直,
若得便宜處,為我肖家延續一份香火。肖英韶頓首百拜!】書信儲存良好,信上
的字跡十分潦草。玉蘢煙幼時得《毒經》傳承,與肖英韶常有接觸,自然認得他
的字跡,貨真價實。

  「這一回涼州之行,老夫本意是此生最後一次出遠門。」韓克軍悠然道:
「從前許多事兒放不下,這封書信也鬼使神差地帶在身邊。老夫當年能做的事不
多,知道你身負肖家傳承,找不著你便草草結案,陛下也未過多追究。其實當年,
許多人都身不由己,連陛下也是……他初登大寶,容不得汙點,更要藉機清洗朝
中異己,肖家不得其時。他明知老夫與肖家相善,還要老夫領旨,多多少少存了
網開一面的意思。前些日子,徵兒與老夫說起你的身份,老夫才想起當年陛下始
終捨不得殺你,只是囚禁於冷宮要你壽終正寢,怕是已知曉你的身份。他心裡對
肖家,始終還是懷著一份歉疚的。」

  玉蘢煙邊看邊聽,越發心驚,她多少了解當年內情,口氣也有所緩和道:
「當年你找過我?」

  「找不著,只知你逃了出去,當時心中還頗多欣慰,肖家終究還有香火傳承,
哪想得到你因緣際會,又回到皇城。」韓克軍嘆息不已,念及玉蘢煙在宮中委身
仇敵,以羸弱之身尋求報仇之機,失敗後冷宮的清苦,再看她現下來到吳府,也
不知於她而言,這一生是喜是悲。

  「我只是一屆女兒身,香火傳承?我……我……」

  肖英韶的親筆信裡,的確在懇求韓克軍盡力為肖家保留一方血脈。可是肖家
滿門,只剩下玉蘢煙一名女子,又何來血脈傳承。

  玉蘢煙說的是自己,卻似刺痛了韓克軍。老人面色猛地灰敗下來,彷彿韓家
只剩下了韓歸雁一名女子,此世之後,再無川中韓家,而他喉間哽咽發不出聲來,
嘴唇連動之下,吳徵讀出了唇語,心中亦是大痛。

  好一陣過後,韓克軍才定下神來,以極緩慢的語聲道:「老夫既在,豈能讓
肖家一門忠烈斷子絕孫?忠良之後,無使斷絕!肖英韶是忠正賢良之人,既叫老
夫碰上了,焉能不管,焉能不管……可憐我的鐵衣……」

  玉蘢煙雙目陡然圓睜,絲絲縷縷在靈光一閃間似乎串在了一塊兒,她駭然道:
「韓……韓老……」

  「鐵衣當年只有三歲,他生得不好,一脫孃胎便百病纏身,養在府上遍請名
醫,又用盡了靈丹妙藥都無濟於事。你家犯了事之後,老夫日夜焦慮,又恰逢鐵
衣病發,眼看不久於人世……老夫拖延到了鐵衣身故,才用他的遺體,去換了你
家的一個三歲男童出來。男童因年幼被判流放三千里,男童的母親就抱著鐵衣的
遺體……過了大半月,老夫才尋機取回鐵衣的遺體悄悄下葬,可憐年幼的孩兒在
墓碑上連真名都不敢寫……」

  老人說得聲聲泣血,連吳徵聽了都不由抹了抹眼角的淚痕。玉蘢煙更是如天
雷轟頂,不聞半點哭聲,鼻尖卻已酸得發麻,淚珠湧泉般滾落,顫聲道:「韓老,
那……那……韓鐵衣將軍是……是……」

  「現在的韓鐵衣,本名叫做肖晨星,你該當認得的。他倒韓家之後,老夫待
他視同己出,將韓門家傳所學傾囊相授,從未虧待於他,也算是給老肖一個交代!」

  玉蘢煙重重捂住了櫻口,脫力倒下順勢跪地,又倔強地支撐著膝行至韓克軍
身前道:「小女子險些對恩公犯下大錯,小女子……小女子萬死難辭其咎……」

  「沒事,沒事……你能明白了就好。都怪這個壞小子,非說這樣才能解開心
結,搞得一屋子人哭哭啼啼的。」韓克軍頗覺欣慰,又朝吳徵瞪了一眼,喝罵道:
「發什麼愣?要你小子流假淚麼?還不快去讓鐵衣來相認。」

  「是是是……」吳徵雖落著淚,卻是一跳老高,蹦著就打開了房門。

  房門外早已站了兩排人,親近者無不至此偷聽,見一樁深仇盡化,笑的哭的
俱有。韓鐵衣早哭成了個淚人,他當年尚幼,全然不知肖家發生了什麼事。只知
自己糊里糊塗就進了韓府,從此所有人都喚他作韓鐵衣。韓家雖幾如將他養在深
閨,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對外更是宣稱他體弱多病見不得風,待他卻是極好。韓
鐵衣自己也足夠懂事爭氣,等他長大成年,又學了一身的好本事,才放他出府,
就此一鳴驚人!現下想來,韓克軍為掩人耳目,幾乎做到了盡善盡美。

  「孩兒深受父親再造大恩,孩兒……孩兒……」聰明伶俐,飽讀詩書如韓鐵
衣,此刻居然詞窮,不知該如何感念韓克軍的恩德。

  「傻孩子!」韓克軍撫著韓鐵衣的發頂道:「你我父子之間,還有什麼恩德
不恩德的?」

  一言驚醒夢中人!

  二十餘年來,韓克軍從將他視同己出,到現下早已割捨不開,他就是自己親
生的兒子韓鐵衣。他們之間,已是真真正正的父子!

  「爹!孩兒不孝!拜見姐姐!」

  「不好意思,我打斷一下。」本應其樂融融的親人相聚,不知何故總有些許
壓抑。吳徵很清楚,血脈之間的聯絡難以替代,無論韓克軍與韓鐵衣之間感情有
多麼深厚,沒有血脈,便是差了那麼一點點東西。

  「韓家這樣太過複雜了,不如親上加親?韓老,您看玉姐姐怎麼樣?收個義
女如何?」

  玉蘢煙溫婉賢淑,頗具大家閨秀的氣度,加之天姿國色,誰見了都喜歡。韓
克軍聞言哈哈笑起來,點著吳徵道:「親上加親?倒是個好辦法,老夫不甚之喜,
不知玉丫頭肯不肯?」

  「義父!」玉蘢煙起身斟茶,盈盈拜倒,雙手將茶碗高舉過頭頂。

  「好好好!」韓克軍老懷大暢地接過茶碗抿了一口道:「風燭殘年,還能收
一名賢淑的女兒,老夫之幸!來,鐵衣,玉丫頭,快快起來,讓老夫看一看!」

  一對堂姐弟。姐姐貌美如芍藥籠煙,弟弟也是俊秀之極,此刻站在一起,旁
得不說,當真就是一家人!姐弟相認,千言萬語,不知要從何處說起,吳府上下
更是許久沒有這等大喜事。

  祝雅瞳與陸菲嫣忙著張羅一個小型的儀式。

  韓歸雁忽然才知哥哥並非親生,卻又多了個姐姐。韓家人丁凋零,多了個姐
姐也是大喜事,更打心眼裡為老父親感到高興。

  興高采烈之中,吳徵還是注意到韓克軍眼中一抹落寞,再想起此前讀破的唇
語,心中大痛。

  「甲兒,我的甲兒……」


  [ 本章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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