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印傳奇】純愛版(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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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04-05

親卻停了下來,輕聲說:
「一會兒打個電話就行了。」我瞟了一眼母親,心又開始揪起來,一如這個悠鬱
的雨季。

  第二天陸永平果然帶了四、五個人,穿著膠鞋、雨披忙了一上午。午飯在我
家吃,當然還是滷麵。飯間,紅光滿面的陸永平噴著蒜味和酒氣告訴我:「小林
你真該瞧瞧去,田裡盡是鯽魚、泥鰍,捉都捉不完啊。」對於一個孩童習性尚未
完全褪去的青春期少年而言,這的確是個巨大的誘惑。我不禁想象那些高蛋白生
物們在玉米苗和豆秧間歡暢地遊曳嬉戲。那一刻,哪怕是對陸永平的厭惡和憎恨,
也無法抵消我的心癢難耐。然而母親從院子裡款款而入,淡淡地說:「這都要開
學了,他作業還沒寫完呢。」

  我抬頭,立馬撞上了母親的目光,溫潤卻又冰冷。這讓我沒由來地一陣惱怒,
又覺面紅耳赤,整個人像是一團火。

     ***    ***    ***    ***

  雨終於在一個傍晚停了下來。西南天空抹了一道巨大的彩虹。整個世界萬籟
俱靜,讓人一時難以適應。空氣裡揮發著泥土的芬芳,原始而野蠻。曾經嬌豔如
火的鳳仙花光禿禿地匍匐在地,不少更是被連根拔起。大群大群的蜻蜓呼嘯著從
身前掠過,令人目眩。我站在院子裡,看著眼前嶄新的一切,竟有一種生疏感。

  就是此時,陸永平走了進來。他穿著白襯衫、西裝褲,皮鞋擦得鋥亮,讓人
陡升一種厭惡。

  「你媽呢?」他開門見山。我用腳扒拉著鳳仙花莖,假裝沒有聽見。這人自
顧自地叫了兩聲「鳳蘭」,見沒人應聲,就朝我走來:「小林,吃葡萄,你姨給
拾掇的。」陸永平遞來一個碩大的食品袋。我不理他。

  「咱爺倆得嘮嘮,小林,趁你現在不學習。」陸永平笑著,語氣卻不容置疑。

  我轉身就往房間走,頭也不回:「跟你沒啥好說的。」

  我躺到床上,隨手開啟錄音機,這癩皮狗也跟了進來。他把食品袋放到書桌
上,在屋裡溜達了一圈,最後背靠門看著我。柯本殺豬一樣叫著,讓他皺了皺眉。

  我枕著雙手,眯縫著眼,強迫自己去追尋音樂的軌跡。也不知過了多久,當
我以為他已離去時,一個人影在眼前一晃,屋子裡安靜下來。

  「讓你小點聲,聽不見?」陸永平在床頭坐下。

  我冷哼一聲,翻了個身,柯本就又叫了起來。這次陸永平起身,一把拽下了
插頭。

  「混蛋!」我騰地坐起來,捏緊了拳頭,兩眼直冒火。

  陸永平卻根本不理我,他嘿嘿笑著說:「也就是你,換小宏峰,換你姐試試,
老子一把給這雞巴玩意兒砸個稀巴爛。」

  「你試試?」我咬咬牙,憋了半晌,終究還是緩緩躺了下去。

  「來一根?」陸永平笑嘻嘻地給自己點上一顆煙:「來嘛,你媽又不在。」

  「你到底有雞巴啥事兒?」我盯著天花板,不耐煩地說:「沒事趕緊滾。」

  「也沒啥事兒,聽說你又惹你媽生氣了?」

  「關你屁事!」一種不祥的預感。

  「就說這抽菸吧,啊,其實也沒啥大不了,但再咋地也不能抽到你媽跟前吧?
搞得姨夫都成教唆犯了。」

  陸永平輕描淡寫,我的心卻一下沉到了谷底。說客!母親竟然讓這貨來給我
做思想工作?!我感到渾身的骨節都在發癢,羞憤恥辱穿插其間,從內到外把我
整個人都點燃了。「你算什麼東西,滾!」我一下從床上蹦起來,左掌心那條狹
長的疤在飛快地跳動。

  陸永平趕忙起身,後退了兩步,笑眯眯地直襬手:「好好好,我不算東西,
你別急,什麼狗脾氣。」說著他轉身往院子裡走去,不到門口又停下來:「你零
花錢不夠用就吭聲,放心,咱爺倆的秘密,你媽不會知道。」他吐了個菸圈,又
撓了撓頭,似乎還想扯點什麼。但他已經沒了機會。我快步躥上去,一拳正中面
門。那種觸覺油乎乎的,噁心又爽快。目標「呃」的一聲悶哼,肥碩的軀體磕到
木門上,發出「咚」的巨響。我毫不猶豫地又是兩腳,再來兩拳,陸永平已經跪
到了地上。至今我記得那種感覺,暈乎乎的,好像全部血液都湧向了四肢。那一
刻唯獨欠缺的就是氧氣。我需要快速地呼吸,猛烈地進攻。然而我是太高估自己
了。陸永平一聲怒吼,便抱住我的腿,兩下翻轉,我已被重重地撂到了床上。我
掙扎著想要起身,卻被陸永平反摽住了胳膊。血管似要炸裂,耳畔只剩隆隆的呼
嘯,我嘶吼著讓陸永平放開。他說:「我放開,你別亂動。」雙臂上的壓力一消
失,我翻滾著就站了起來,陸永平已到了兩米開外。

  想不到這個不倒翁一樣的貨色動作如此敏捷——左手捂住臉頰,兀自喘息著:
「真行啊,你個兔崽子。」

  等的就是這一刻,我飛步上前,使出全身力氣,揮出了一拳。遺憾的是陸永
平一擺頭,這一擊便擦嘴角而過,青春的力量幾乎都釋放到了空氣中。不等回過
神,我整個人已被陸永平狗熊一樣抱住,結結實實按到了床上。我拼命掙扎,雙
臂揮舞著去撓陸永平的臉,卻被他一把掐住。

  「媽勒個巴子的,你個兔崽子還沒完了。」陸永平肥臉憋得通紅,說著在我
背上狠狠拍了一下。疼痛漣漪般擴至全身,讓我意識到敵我之間的差距。就那一
瞬間,眼淚便奪眶而出,躁動的力量在體內蹭蹭上竄,我咬緊牙齒低吼:「陸永
平,不弄死你老子不姓嚴!」

  陸永平鬆開我,吐了口唾沫,邊擦汗邊大口喘息。半晌,他嘆了口氣:「都
這樣了,咱今天就把話說開。嚴林你瞧不起我可以,但你不能瞧不起你媽!她為
這個家遭了多少罪,別人不清楚,你個兔崽子可一清二楚!」

  我的臉埋在涼蓆裡,只能從淚花的一角瞥見那隻遍佈腳印的皮涼鞋在身旁來
回挪動。

  「你憑什麼瞧不起她,啊?你瞧不起她,哼哼。」陸永平冷笑兩聲,點上一
顆煙:「啊?女人我見多了,你媽這樣的,可以說——沒有!你瞧不起她?」

  這時大哥大響了,陸永平接起來嘰裡呱啦一通後,對我說:「你自己想想小
林,你摸著自己的良心想想!廢話我就不多說了。」

  「裝你媽屄犢子,還不都是你驢日的害得!」興許是眼淚流進了嘴腔,感覺
自己的聲音都溢滿嘲諷地鹹味。

  陸永平顯然愣了愣,半晌才說:「大人的事兒你懂個屁。」

  我冷哼一聲,不再說話,身下的床板傳達出心臟的跳動,年輕卻茫然無措。

  陸永平在屋裡踱了幾步,不時彎腰拍打著褲子上的汙跡。突然他靠近我,抬
起腿,嗡嗡地說道:「你瞅瞅,啊,瞅瞅,燙這麼大個洞,回去你姨又要瞎嘰歪
了。」

  他的臉頰腫得像個蘋果,大鼻頭汗津津的,嘴角還帶著絲血跡,看起來頗為
滑稽。

  我這麼一瞥似乎讓他意識到了什麼,陸永平摸摸臉,笑了笑:「你個兔崽子
下手挺黑啊,在學校是不是經常這麼搞?」這麼說著,他慢條斯理地踱了出去。

  院子裡起初還有響動,後來就安靜下來。我以為陸永平已經走了。誰知沒一
會兒,他又嗒嗒地踱了進來。背靠窗臺站了片刻,陸永平在床頭的凳子上坐下,
卻不說話,連慣有的粗重呼吸都隱匿了起來。屋子裡靜悄悄的,街上傳來孩童的
嬉鬧聲。我右臉緊貼涼蓆,以一種奇怪的姿勢趴在床上,渾身大汗淋漓,頭腦裡
則是一片汪洋大海。

  也不知過了多久,在我終於不堪忍受,下決心翻個身時,陸永平站了起來:
「我跟你媽啥事兒沒有,信不信由你,這事到此為止。」乾脆利落得讓我懷疑自
己的耳朵。走到院子裡,他還不忘回頭來一句道:「再惹你媽生氣,我可饒不了
你。」

  「還有……」他頓了頓:「那葡萄可熟透了,要吃趕緊的。」

  「滾!」儘管咬牙切齒,洶湧澎湃地淚水,再次印證了我的無力。許久我才
翻個身,從床上坐起,卻感到渾身乏力。記得當時天色昏黃,溜過圍牆的少許殘
陽也隱了去。我站起來,整個人像是陷入一團棉花之中。

     ***    ***    ***    ***

  開學前幾天我見到了父親。因為剩餘刑期不滿兩年,暫時還沒轉執行,繼續
收押在看守所。聽母親說,可能會由看守所代為執行。

  當然,看守所也好,監獄也罷,對年少的我而言沒有區別,無非就是深牢大
獄、荒郊野外、醒目的紅標語以及長得望不到頭的圍牆。父親貌似又瘦了些,也
許是毛髮收拾得乾淨,整個人看起來倒是精神抖擻。一見我們,他先笑了起來,
可不等嘴角的弧度張開,熱淚打著轉就往下滾。隔著玻璃我也瞧得見父親那通紅
的眼眶和不斷抽搐的嘴角。而亮晶晶的臉頰閃耀著稀釋光陰的淚痕,和他身後牆
上莊嚴肅穆的剪貼大字一起,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之中。時至今日,每當提到
「父親」這個詞,首先浮現在我眼前的就是上述形象。這讓我想到羅中立那幅著
名的《父親》——他有一個溝壑縱橫的父親,我有一個淚光盈盈的父親。

  興許是我們的再三叮囑起了作用,又興許是狹長侷促的會見室釋放出一種逼
仄的威嚴,奶奶死死捂著嘴,硬是沒哭出聲。爺爺拄著個柺棍,渾身直打擺子。

  我趕忙上去扶著,生怕他一屁股坐到地上。母親遠遠站在後面,不聲不響,
像個局外人。

  倆老人拿著話筒,一把鼻涕一把淚,也沒說出什麼像樣的話。等時間浪費得
差不多了,奶奶把話筒遞給了我。我顫抖著叫了聲「爸」,發現自己也成了淚人。

  父親似乎沒啥要給我說的,叫了幾聲「林林」,抹了兩把淚,讓我把話筒給
母親。

  母親卻沒有接,她轉身走了出去。就那一瞬間,父親嚎啕大哭起來,把身下
的桌子錘得咚咚作響。身後的兩個獄警趕忙採取行動,這才遏制住了該犯人的囂
張氣焰。結果就是會見就此結束,反正時間也所剩無幾。臨走,父親叮囑我要照
顧好母親,別惹她生氣。被押離會見室時,他還一步一回頭,嘴裡也不知道嘟囔
著什麼。此情此景讓奶奶再也按耐不住,鬼哭狼嚎的戲碼終究沒能避免。

  一路沉默無語。等陳老師一走,奶奶就抱怨起來,說母親不近人情,「和平
再有錯,那也是你丈夫」。爺爺也不知是不是支撐不住,「咚」地一聲就跪到了
地上,說千錯萬錯都是他的錯,「求」母親千萬要「原諒和平」。母親和我一起
手忙腳亂地把他老人家攙了起來,撇過臉,卻不說話。許久她才嘆了口氣,輕輕
吐了一句:「你們這都是幹啥啊。」時值正午,烈日當頭,夏末的暑氣參雜著一
絲不易覺察的微涼。我一抬頭就瞥見了母親那兩汪晶瑩欲滴的眼眸,瓦藍瓦藍的,
沒有半縷殘雲。

     ***    ***    ***    ***

  九八年抗洪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有三件事:第一,長者提到胸口的褲腰帶;

  第二,那頭幸運的、被廣大官兵精心呵護的豬;以及第三,前前後後搞了三
次的賑災募捐。其他年級不知道,初三學生每人至少10塊,三次就是30。為
此不少家長到學校抗議:為啥是我們給別人捐款,而不是相反?也有同村村民來
找母親。

  起初母親只是微笑應付,找教務處協商,後來迫不得已就把問題反映到了教
委。

  在各方壓力下,第三次募捐宣告流產。

  記得就是募捐流產後不久,一場姍姍來遲的冰雹裹挾著夏天不甘示弱的暴戾
突襲了這個西部小城。腳踏車棚塌了大半,籃球架也橫七豎八地躺了一操場,遍
布積水的校園讓人想起末日降臨前的索多瑪城。即便門窗緊閉,還是有不少雨水
擠了進來。我們把桌子併到一起,點起了蠟燭。一種難言的喜悅合著窗外的電閃
雷鳴在燭光間興奮地舞蹈。這是一種年輕式的愚蠢,一種難能可貴的孩子氣,好
在晚自習放學前喪心病狂的大雨總算放緩了一些。老師抓住機會,宣佈立馬放學。

  走廊裡擠滿了學生家長,校園裡的水已經淹到了膝蓋。唯一的光源就是手電
筒,當然,還有不時劃過夜空的閃電。我站在嘈雜的人群裡,看著水面上來回穿
梭的各色光暈,恍若置身於科幻電影之中。正發愣肩膀給人拍了一下,我回頭,
是母親。她遞來一把傘,示意我跟著走。那天母親穿了套灰白色的棉布運動衣,
腳上蹬著雙白膠鞋,在灰濛濛的夜色裡閃耀著清亮的光。她像條水蛇,遊蕩過擁
擠的人流。我雙手抱臂,亦步亦趨,渾身卻直打哆嗦。到了樓梯口,母親倒出一
雙膠鞋,讓我換上,完了又變戲法似的拎出一件運動衫。我一把拽過去,穿上。

  母親笑盈盈地看著我:「還以為你不知道冷呢。早上咋給你說的?」

  那晚我和母親在教職工宿舍過的夜。至今我記得操場上的汪洋大海——手電
似乎都探不到頭。我們在齊膝的水中「嘩嘩」而行,海面上蕩起魔性的波瀾。我
禁不住想象,在遠處,在那隱蔽的黑暗中,是否潛伏著不知名的神秘巨獸?

  宿舍裡也是黑燈瞎火。母親拿著手電一通亂晃後,終於摸到了燭臺——其實
就是啤酒瓶上插了根蠟燭而已,火柴卻怎麼也劃不著。我接過去,這才發現母親
小手冰涼,肩膀都溼了大半。毫無疑問,她是專門從家裡趕來的。我鼻子一酸,
感到一支隱秘的鼓槌在心頭敲起。也許是受了潮,火柴確實不好起火,我擦了一
根又一根,開始焦躁不安。母親噗哧笑了出來,伸手說:「笨,還是我來吧。」

  我躲開她,悶聲不響,手上卻越發使勁。那一刻,我在頭腦裡把物理課本翻
了個遍,卻對眼前蒼白的現實毫無助益。所幸老天有眼,也不知過了多久,火終
究還是讓我給點著了。當微弱的燭光亮起時,我在床沿坐下,發現自己早已大汗
淋漓。

  母親走過來,摸摸我的額頭,柔聲問:「怎麼了?」我別過臉,梗著脖子,
卻吐不出一個字。那團如同燭火般微弱卻又溫暖實在的氤氳圍繞在周圍,散著淡
淡的清香,讓我禁不住要屏住呼吸。

  教職工宿舍樓新建不久,房間不大,好在配有獨立衛生間。母親早年分配過
住房,原則上不再配給宿舍,但打著小舅媽的名義好歹申請下來一套。平常兩人
合用,也就睡睡午覺,晚上很少留宿。小舅媽開火做飯那陣我來過幾次,無奈消
受不起她那精湛廚藝,再也不敢貿然踏進半步。我胡亂抹把臉,洗洗腳就上了床。

  衛生間響著輕微的水聲,隨著母親的動作,不時會有一個巨大的黑影從眼前
掠過,戳到天花板上。母親出來時上身只剩一件粉紅色文胸,我掃了一眼,立馬
別過了頭。其實揹著光,也看不清什麼,我只記得那光潔圓潤的肩頭被燭光鍍上
了一層青銅色,溫暖卻又讓人嗓子眼發癢。見了我的反應,母親嘖嘖一聲,似是
要嘲諷幾句,卻突然沒了下文。半晌她才上了床,已經穿了一件棉t恤。單人床
空間有限,擠一擠兩人還湊合。我挺屍一般緊貼牆躺著,連呼吸都那麼直挺挺的。

  母親在旁邊坐下,一聲不吭地盯著我看。

  老天在上,那一分一秒就像在針尖上一樣難捱。在我幾乎要忘記怎麼呼吸的
時候,她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小手緊拽我的肩膀,連身下的床都在發抖。這種金
燦燦的笑令我至今難忘。一時間,井噴的歡愉爬滿光暈,再被燭光灑向房間的角
角落落。在我惱羞成怒的抗議下,母親才停了下來——她幾乎要斷了氣:「你,
不用,枕頭啊?」

  「不用。」我哼了一聲。

  「真不用?」

  「真不用。」說完,我僵硬地笑了一下。

  「不用好,不用我可就舒服了。」母親大大咧咧地躺下,不再搭理我。良久,
她又彈了彈我的肚子:「就這麼睡啊?」我愣了愣才坐起來,去夠腳頭的涼被,
不想屁股被母親輕踢了一腳:「哎,褲子不脫?」我扭頭掃了一眼,母親枕著雙
手,二郎腿高高翹起,滿臉的戲虐。老實說,是闊別已久的戲虐。

  「看什麼看?你個小屁孩還一本正經。我是你媽,你渾身上下我什麼沒見過,
還怕我看?」母親晃著腳,聲音鬆弛得像發酵的麵粉。我這才發現她的半截褲腿
都是溼的。

  我脫掉褲子,迅速鑽進了涼被裡。母親輕笑兩聲,起身吹滅了蠟燭。我依舊
直挺挺地躺著,但不用餘光也知道,母親正在脫褲子。然後她進了衛生間,很快
就又出來,在我身旁躺下。母親把涼被提到胸口,扭臉問我:「冷不冷?」我搖
了搖頭。母親呸了一聲:「說話,黑燈瞎火誰看得見?」我只好說不冷。母親又
是兩聲輕笑,抬起脖子,把枕頭往我這邊挪了挪。我當然也不再客氣。母親砸了
砸嘴,幽幽地說:「要臉?」輕盈的氣流拂在臉上,潮溼溫熱,柔軟香甜,我不
由把身子挺得更直了。

  至今無法想象那一晚是如何煎熬過去的。我把自己繃得像塊案板上的鹹魚幹,
甚至——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自己能無限縮小,成一條直線,成一點。可即便
如此,恐怕也無法避免碰觸到身旁的母親。那種光滑與柔軟,那種彷彿能穿透被
子的肉與肉的摩擦聲,像黑暗中的火石,不時地擦亮我不知所措的腦海。而富麗
堂皇的肉體閃耀著瑩瑩白光,穿透無邊夜幕而來,卻讓我愈加燥熱難耐。我只好
轉身背對母親,把臉貼到牆上,總算得到了一絲冰冷的撫慰。模模糊糊要睡著的
時候——當然,也有可能是睡著又醒來,我隱約感覺到母親從床上爬了起來。若
有若無的腳步聲後,傳來一陣嗤嗤的水聲。就那一瞬間,我立馬清醒過來。那泡
尿好長,起初很衝,後來淅淅瀝瀝的,最後伴著母親輕微的哼聲才宣告結束。母
親又在我身旁躺下,我卻再也睡不著,連窗外的雨聲都變得那麼真切。

  雨總算停了。我目所能及的地方卻是一片汪洋大海。我在水中穿行,像那些
以捕魚為生的祖輩們曾經不得不做的那樣。然而我是怯懦的,我意志不夠堅定,
我多麼渴望能有一塊舒適的陸地啊。好在老天有眼,在歷經了不知多少跋涉之後,
終於,一塊肥沃的土地出現在我面前。是的,上天恩賜的美食。我欣喜若狂地親
吻這片土地,撫摸每一頭憤怒的麥穗,還有那座莊園——雪白的圍牆,肅穆的門
庭,富麗堂皇!我衝進去,歡喜地嚎叫。我要覽遍每一個華麗的房間。然而事實
證明,這座莊園是一個迷宮,擁有無限多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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