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母種情錄】(67~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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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10-28

  楊玄感緩步走近,在吳老六屍體旁抱拳道:" 想不到一別十八年,謝仙子仍
舊記得區區在下。" 孃親淡淡說道:" 你也練武,知我不以面目識人。" " 以氣
機識人麼?" 楊玄感目露羨慕與惆悵," 可惜今生老夫是不能踏足此等境界了。

  " 孃親不留情面,幾近於訓斥:" 你似乎比當年還要多愁善感,有此餘裕,
不如好好想想如何回去交差。" 楊玄感捋捋短鬚,尷尬笑道:" 呵呵,仙子教訓
的是,老夫失態了。" " 所謂魔教之事,想必你已一清二楚了。" 半百老者點頭
嘆道:" 沒想到竟是虞家少主殺良冒功、欺君罔上,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 "
我聽你此言,此事似乎很棘手?" 孃親秀眉微皺,敏銳察覺到他的言外之意。

  " 不是很棘手,是相當棘手。" 楊玄感搖搖頭又點點頭," 仇道玉權傾朝野,
虞家家主位居六部尚書,二者又是姻親,可謂是一手遮天哪。" " 如此失民心、
激民怨、犯眾怒之事,太寧炿也能置之不理?" 孃親仙容如常,眉宇間卻露出一
絲失望之色。

  " 仙子不可直呼天子名諱……罷了,仙子自便。" 楊玄感本想制止孃親大不
敬的行為,但話未畢就已作罷,似乎是攝於孃親武功,改口道:" 實不相瞞,陛
下不理朝政、大權旁落已有十餘年,都是由仇道玉把持,莫說殺良冒功,便是事
關國體安危的魔教,陛下也未曾理會過。" " 何出此言?" " 就說此回撥查水天
教一事,老夫斗膽請仙子重出江湖,也不過是死馬當作活馬醫罷了,其實不合規
程——此事本該由擒風衛奉諭令,通知青州各級要員,秘密召集武林人士,統一
行動,可偏偏只有老夫與寥寥幾個親信在奔波勞累,仙子可知為何?" 孃親並不
回答,只投去一個冷冽的目光。

  楊玄感如遭雷擊,訕訕地自問自答:" 老夫就不賣關子了——德化十年,陛
下欲廢太子,改立庶子十皇子為儲君,仇道玉上疏諫言:' 立嫡立長,政通人和,
百姓傾心,國祚萬年' ,攜滿朝文武於太和門外長跪不起,接連三個日夜,不少
文臣武將或死或傷,逼得陛下收回成命。自此,陛下一蹶不振,漸漸疏於朝政,
不理政事,連朝會都越來越少。

  " 不光朝政由仇道玉把持,連聽命於皇帝、受轄於天子、專司九州逆禍的擒
風衛也幾乎落入仇道玉手中,擒風衛三位承天御禍使,其餘兩位已投靠了那位宰
相。若非早年老夫曾跟隨陛下出生入死,立下汗馬功勞,恐也早被撤職換人了;

  饒是如此,陛下也愈發不念舊情了,今次他明知是二位御禍使排擠老夫,仍
是一言未發,聽從了他們的提議。" 楊玄感也算掏心掏肺,非議天子,傳出去可
是殺頭大禍,但聽過葉家姑娘的控訴,比起她所痛斥當今皇帝的昏庸享樂,此番
話仍有避重就輕之嫌、維護君主之意。

  而一想起葉家的悲慘遭遇,我的心情不由更加沉重。

  " 竟然真的昏庸至斯麼?" 孃親語中的失望之色已然毫不掩飾," 既是這般,
你要如何為民請命?" " 請仙子將蒐集到的罪證述辭交與老夫,方才聽吳老六之
言,黑雲寨二當家似乎頗有見識,老夫明日便趕往黑雲寨,爭取帶他進京面聖,
直陳原委,再不濟也要從他處得到鐵證。" 楊玄感信誓旦旦,慷慨激昂," 拼卻
老夫這條命不要,也不能讓仙子蒙上殺人的罪名——不過在此之前,還請仙子與
公子暫避風頭。" " 汙名栽罪,非我所擔心,我只擔心真相不能大白於天下,元
兇不能繩之以法。" 孃親的錚錚之言鏗鏘有力。

  " 唉,老夫也不自欺欺人了,恕我直言,真相可能會大白於天下,元兇卻未
必會被繩之以法。" 楊玄感面露難色," 那虞龍野是仇道玉的孃舅之子,深受他
正室夫人虞薇的喜愛,又是虞氏未來家主,要將他下獄問罪,恐怕難於登天啊!

  " " 既如此,勞煩楊兄幫我傳幾句話給太寧炿。" " 仙子請講。" " 太寧炿,
你忘了太祖姓氏如何而來嗎?你已負了我夫婦二人一回,更負了天下蒼生一回!
若再對此事袖手旁觀,將來我取你項上人頭之時,盼你不要後悔!" 孃親語氣生
冷,眉目生寒,彷彿真的在當面教訓當朝天子,而後伸出三根玉指," 不許轉述,
不許粉飾,不許遺漏。" " 誒喲,仙子這番話,老夫一張嘴就會人頭落地……"
楊玄感聞之叫苦不迭,但見到孃親堅毅執著的神情,終於嘆息道:" 也罷,反正
老夫也沒有幾年好活了,便捨命陪君子,啊不,捨命陪仙子好了。" " 多謝楊兄。

  " 孃親袍袖一舞,素手拱揖,鄭重感謝。

  " 仙子勿謝。唉,見慣了不平事,老夫的一腔熱血都快比北玄道幽州還寒冷
徹骨了,當初未敢相認也是存了明哲保身的心思——如非仙子初心不改,老夫也
打算當個縮頭烏龜,這回就當老夫贖罪了吧。" 楊玄感沉重嘆息,而後道別:"
仙子保重,老夫告辭了。" " 楊兄再見。" 見他已要離去,我猶豫了一瞬,最終
還是出聲叫住:" 楊老先生請留步。" 孃親微微側目,楊玄感則是站定駐足,回
首問道:" 柳公子有何要事?" 終究是有求於人,我抱拳道:" 談不上要事,只
是有一樁舊情,望楊老先生轉呈天子。" " 柳公子請說。" 於是我將葉家與寇隱
的恩怨內情簡要陳述一遍,楊玄感聽了嘆息道:" 此事轉呈陛下倒是無妨,但老
夫仍是那句話,柳公子不要抱太大的希望,畢竟……" 畢竟祥瑞是他太寧炿的斂
財手段麼?

  " 盡人事,聽天命。" 我搖搖頭,拱手感謝," 無論成與不成,我都先謝過
楊老先生。" " 公子不必客氣。" 楊玄感不甚在意地擺擺手,拾起地上鐵甲,轉
身融入了門外的夜色。?

             第七十二章東出揚州

  楊玄感就此離開,孃親卻是靜立原地,未有動作。

  " 孃親,我們還不回去嗎?還是說在等人?" 我有些奇怪,誠如楊玄感所言,
在他說動皇帝之前,我們尚需暫避風頭,此事宜早不宜遲。

  驀然,庭院中冒出一縷" 青煙" ,在殘月下化為人影,青衫玄冠,帛巾覆面。

  " 好徒孫,你說對了,你娘所候之人,正是本座。" 羽玄魔君!

  孃親神色如常,傲立中庭,淡淡道:" 魔君為何來此?" " 仙子以先天之息
強御極速,乾坤胎動,本座就在左近,豈能不知?" 魔君呵呵一笑," 再說了,
若非仙子刻意等待,本座也不會現身。" 如此說來,他是在孃親以神速避過弩箭
攢射時有所察覺的,也不知他幾時趕來此地,發生之事得見幾分。

  不過更令我在意的是" 先天之息" 、" 乾坤胎動" 之詞,莫非孃親與羽玄魔
君這等高手,一舉一動都會引發天地異象?

  回想上次二人交手,孃親與羽玄魔君二人均是神仙手段,異兆紛呈,這個猜
測並非無稽之談。

  我從未低估過絕世高手的能為,但仍然料不到牽涉到天地、乾坤與陰陽這等
難以言明的玄妙事物,莫非修煉成仙、白日飛昇也並非鏡花水月?

  想到此處,心中不由一緊。

  雖然在我心目中孃親比天仙神女有過之而無不及,但倘若她真的飛昇上界、
位列仙班,我豈非要孤獨終老?

  蓋因我資質平平,恐難有修到舉霞飛昇之日——我心中湧起的情緒與楊玄感
無法踏足武道極境的遺憾羨慕不同,而是與孃親天人永隔、終生難會的恐懼。

  思慮至此,我不由惴惴不安地問道:" 閣下也有通天徹地之能,莫非有朝一
日將會羽化飛昇?" 我害怕從孃親口中得到令人不安的答案,因此選擇旁敲側擊。

  " 呃," 羽玄魔君一時愣住,而後撫面笑道," 徒孫有此孝心,師祖大感安
慰。然則成仙追求的是超越天地,而吾等勾動乾坤反受其桎梏。此二者南轅北轍,
又豈能登仙?況且所謂神仙鬼怪,皆是虛妄,不足道哉。" 我安然點頭,卻聽見
孃親安慰道:" 霄兒寬心。" 側頭望到仙容上若有若無的笑意,我便知眷戀懼孤
之情已被孃親堪破,我不禁微感害羞,後退幾步,低頭不言。

  孃親收去笑容,淡淡問道:" 魔君幾時來的此地?" " 本座行將就木,比不
得仙子,自感應到天地胎動就拄杖出門,這條老腿都快走斷了,也只恰恰才到。

  " 羽玄魔君略帶浮誇地自嘲,但連我都聽出不過戲言耳,以他神鬼莫測的身
法,去往城外真虛觀也只需片刻。

  孃親無動於衷,輕輕點頭:" 如此說來,此間之事,閣下已知不少?" " 呵
呵,瞞不過仙子,本座已推知六成,尚餘四成仍需仙子解惑。" 羽玄魔君並未繼
續裝模作樣,大方承認。

  " 霄兒,你將事情原委與魔君複述一遍。" " 是。" 我聞言抬頭應道,而後
對羽玄魔君微微施禮,將虞龍野等人殺良冒功之事娓娓道來。

  聽我將案情重新推演一遍之後,眼前的青衫人悵然嘆息,沉默不語,良久才
又怒又恨道:" 申子厲,你教得好一個真傳弟子啊!為了一己私慾,殺良冒功,
罪該萬死!" " 申子厲是誰?閣下似乎知道一些內情?" 我敏銳地察覺到他這番
話中蘊含深意,便即發問。

  羽玄魔君收起怒意,但語氣中仍有殺氣:" 徒孫有所不知,申子厲乃光純四
年進士,歷任兵部侍郎,德化十三年致仕,受邀入太學為博士,治學《孫子兵法》。

  十五年虞龍野入太學受業,申子厲以之為兵法奇才,親授心得。" " 那一己
私慾又從何說起呢?" 孃親曾以此詞責罵於我,但我並非對此耿耿於懷才出言相
問,而是在得知了他的朝堂背景後而產生的一絲不解:虞龍野既有權傾朝野的姑
父仇道玉,又有吏部尚書的父親,現下更知他授業恩師名滿天下,歷任兵部侍郎,
現執太學博士,位列當世大儒,即使毫無軍功建樹,升任朝中大將也只是時間問
題,何須以身犯法、殺良冒功?

  羽玄魔君冷哼不屑道:" 申子厲那孽徒自幼聰明絕頂,但性格異於常人,我
行我素,偏執頑固。他曾放出豪言' 若我生於春秋戰國,孫子必成手下敗將' ,
可知其如何狂妄自大……" " 可這和' 一己私慾' 有何相干呢?" 我忍不住開口
打斷,羽玄魔君說話雖不是溫吞吞的,但鋪敘過長,總有種隔靴搔癢之感。

  青衫老人呵呵一笑:" 徒孫莫急,本座正要說到點睛之處——本朝治下戰事
不多,若想建功立業、領兵統帥,唯有外擊異族之侵略與內平悍匪之禍患。

  " 虞龍野學成之後,曾自作主張要前往北玄道建州參軍入伍,但他身為虞氏
未來家主,父姑豈可坐視其自蹈險地,二人俱皆堅持不許。

  " 因此他只能來到惡匪作亂、山賊橫行的青州,軍籍遷至東離衛,而他兵行
險著想必是為了早日升任蒼榆郡都尉——按本朝例律,每任都尉走馬上任、接持
虎符之前,都需調往建州戍邊衛土至少一年,屆時他就能開疆拓土、建功立業,
以踐' 豪言壯語' 了。" 為了證明自己較傳說中的兵聖更勝一籌,不惜殺良冒功、
謀求高銜,以期在邊疆戰場立得蓋世武功,如此令人費解的思維方式,讓我一時
不知如何譴責。

  轉念一想,兵聖雖然在亂世中殺出了屍山血海,但他也未曾以兵鋒指向本國
百姓啊。

  爾等高官子弟,就這般視人命如螻蟻草芥、沙土塵埃嗎?!

  我壓下胸中怒焰,退後一步,不再多問——雖然明知他談起申子厲語氣非同
尋常,但此事極有可能關係到他身份,未必便肯如實相告。

  羽玄魔君朝我點頭,而後對孃親道:" 虞龍野殺良冒功之事,多虧仙子明察
秋毫,否則本教名聲受汙還在其次——反正再背一樁血案也是債多不壓身——可
憐的是上千黎民百姓慘遭那孽畜屠殺之血案不得沉冤昭雪,於九泉之下亦不能安
寧。本座……老夫代他們多謝仙子大恩大德。" 青衫老者解下玄冠抱在腰間,露
出花白的頭髮,而後深深鞠躬,腰背直垂。

  " 魔君不以真面目示人,有何誠意?" 孃親淡然處之,受了大禮之後又出言
擠兌。

  魔君正了正重新戴上的玄冠,笑呵呵道:" 承蒙仙子如此掛記,有朝一日,
本座必會讓仙子得償所願。" " 那好,魔君保重身體,還望百年之後、臨死之前
能讓我一睹真容。" 孃親此話說得極認真,內容卻又極諷刺,分明是在暗指他至
死也不會露出廬山真面目。

  如此牙尖嘴利的孃親我從未見過,不由得噗嗤一聲,趕忙捂住嘴。

  羽玄魔君尷尬一笑,轉移話題:" 咳咳,現下仙子被誣陷身犯命案,不知將
往何處暫避?" " 回百歲城,隨意找個村落便是。" " 呵呵,如此雖好,但路途
遙遠,難保不失。" 羽玄魔君輕輕搖頭,提議道," 本座倒有個去處,仙子可願
一聽?" " 不願。" 青衫老人裝作沒有聽到:" 咳咳,如此本座便說了,不如前
往揚州博雅郡安瀾縣司露村,就在兩州界關左近,向東出發,兩日車程便可到達。

  " 孃親不為所動。

  " 兩地雖然只隔了靖嵐山脈,但是分屬兩州,若要互通政令,手續極為繁瑣,
至少需要兩月,在此之前,仙子與徒孫不虞官府軍旅之追索。" 孃親冷眼旁觀。

  羽玄魔君眼睛一轉,又繼續說道:" 此地相距不遠,便於往返,若有央府紫
垣的訊息,本座可差人迅速送達——如果太寧炿真要大辦此案,為息民怨,將會
於楚陽縣城問罪斬首,屆時二位若有興致觀摩,不致因為車程錯過。" 一聽此言,
我再也無法淡定了,弱弱地喊了句:" 孃親……" 我與慘遭屠戮的村民素不相識,
但如能以我之目,代其看到罪魁禍首被繩之以法,也能了卻一樁心事。

  " 唉。" 孃親嘆息一聲,無可奈何地答應了魔君的提議," 就依魔君所言。

  " 魔君開懷大笑:" 好,那就請仙子明日出東城門,將有一位熟人在那裡等
候,見了便知,本座就此別過。" " 萬里哀嚎萬里山,金甲染血御刀殘。仙心慧
目炬長夜,千載道義復照還。" 吟誦之聲未絕於耳,那襲青衫已然消融於殘月之
下。

  " 孃親……" 我低著頭,底氣不足,自知犯了錯誤。

  羽玄魔君不厭其煩地引導提議,必有所圖,但我還是出言干涉了孃親的選擇
——雖然我也很意外孃親就此而妥協,但已是不爭的事實。

  " 霄兒是為了代無辜者見證首惡伏誅,此乃善行善舉,不必自責。" 孃親寵
溺一笑," 無論羽玄魔君有何陰謀詭計,娘都會護你周全。" " 嗯!" 面對孃親
無限的寬容與包容,為了愛子勇於無懼暗箭冷槍,我不由得痴了,重重點頭。

  這一刻,她不是什麼仙子、佛子,她只是深愛著我的母親。


  [ 本章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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