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誅妖帝】(18-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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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06-23

途累死數匹驛馬,終抵杭州時,已是憔悴不堪,衣襟染血。

於進城後,他更顧不上飲水,不管蘭澤能否收到信件,連傳三封發去京師。之後方匆匆洗漱一番,前往杭州府。

此次他奉天子詔命,主要是誅殺朝廷欽犯羅向賢。而羅向賢出身京師富商之家,財力雄厚,他能賄賂甄毅逃往浙江,於朝廷中想必有一定的人脈。

就連蘭澤亦不敢斷言,宋長隨能帶著羅向賢的首級返回京師。

然誅一罪犯竟需王命旗牌,皇權之衰,可見一斑。但宋付意心中所慮,遠不止羅向賢,他踏入杭州府時,北風凜冽,恍惚間又聞蘭澤那句——

“此去珍重。”

如今杭州未雪,唯冷雨敲池。

知府章文傑年逾五十,聞欽差攜王命旗牌至,初時惶恐,見來者是個面白無鬚的年輕人,又生輕視。

他正色道:“上差大人放心,本官治下從無冤案,羅向賢前日尚在杭州,布政使司連日追查,必能擒獲。”

若是蘭澤只信文臣三分,那宋長隨可是一分都不信,他面上卻客氣兩句,只道要駐府督辦。

章文傑亦是老辣,欣然應允,當夜就說要設宴接風。

原以為宋付意會推辭,不料他頷首道:“甚好,正想向章府尊請教杭州民生風物,還望不吝賜教。”

章文傑聞言,心知遇了硬茬,宴上示意幾個下屬輪番敬酒,欲灌醉於他。

推杯換盞之間,燭火煌煌。

章文傑道:“上差大人一表人才,恰好小女雲英未嫁,亦聽聞大人才名,故非常仰慕大人,幾次來找本官,說想一睹風采——”

宋付意連飲三盞,臉龐和脖頸處泛起潮紅,他裝作醺然的樣子,欣然應答:“那章府尊千金何在?”

“染宵,你還不見過上差大人?”

一雙繡梅履踏過門檻,香風先至。染宵倚門而立,素手執帕,半遮芙蓉面。

她眼波流轉,似是欲說還休,豔色衣衫如庭花墜落於宴間。

宋長隨略掃一眼,故作惋惜道:章府尊千金傾城之貌,可惜下官心有所屬,正在京師,只能謝過小姐美意了。

章文傑聞言,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上差大人,男子漢大丈夫,三妻四妾本是常理,您年少有為,得陛下器重,持王命旗牌,前途不可限量,下官這才斗膽,欲將小女託付於您啊——”

宋付意眼簾微抬,章文傑見狀,急忙示意下屬與其舉杯相碰,再以過來人的口吻勸道:“大人何必顧慮太多?若是能善待小女,下官反倒要感激大人恩德。”

染宵蓮步輕移,素手執起白玉壺,正欲斟酒。不料宋付意張口就來:“章府尊言重,下官未婚妻乃章慈太后膝下養女,若在外沾染風月,太后震怒之下,只怕令千金處境尷尬,府尊亦難免受責,這才是要緊之處。”

章文傑聞言,頓時噤若寒蟬。

他雖非京官,不知京師內情,但章慈太后威名,已令他膽戰心驚,忙不迭拱手道:下官恭祝上差大人百年好合,若有機緣,定要討杯喜酒喝。

染宵聞言,肯定是進退維谷,她一時泫然欲泣,眼眶微紅。

還不退下!”

章文傑低聲呵斥。

宋長隨已有些昏沉。他素來酒量不佳,較之蘭澤猶有不及,起身時踉蹌幾步,險些跌倒。憶起蘭澤縱酒半載有餘,終致元氣大傷,一場風寒便病勢沉重,不由悔恨交加。

他恨自己貪圖一時歡愉,又恨周韶橫插其間,若當初蘭澤的風寒能得及時醫治,何至今日這般境地?

然時不待人,蘭澤病體沉痾,宋付意決意另謀出路,為防江山傾頹,他決意繼續為姬綏效力,更籌謀起新的計策。若蘭澤病逝,他便能持先帝所賜王命旗牌,再行非常之事。

兒女情長,終是鏡花水月啊。”他幽幽嘆道,渾不在意章文傑驟變的臉色。



(三十一)多情怨色



邀月宮內,喧囂紛擾之象盡顯。

彼時甄秀晚欲入內侍疾,卻被守於宮門的甄修證阻攔。

“九哥,你此舉何意?”甄秀晚緊絞羅帕,怒目而視道,“莫忘今日本宮已是陛下妃嬪,豈容你放肆!”

近日,甄秀晚聽聞諸多流言。據青霞所說,甄修證與少帝往來甚密,常於夜半叄更入宮伴駕,通宵對弈直至天明,且同飲仁壽宮所賜合歡酒。

驚聞此等風流韻事,甄秀晚對這位九哥自是滿心不悅,如今更是怒火中燒。若少帝真有龍陽之好,她的太后美夢豈不就此成空?

甄秀晚念及於此,心中恨意愈盛。

而甄修證見她這般模樣,竟輕笑出聲。

他生得有多情怨色,不知是怨己還是怨人。

“十七妹,別來無恙。”

見他仍笑得出來,甄秀晚怒不可遏:“陛下身體欠安,你竟敢在此嬉笑!來人,將他逐出邀月宮!”見周圍宮人戰戰兢兢不敢上前,她咬牙切齒道,“此乃本宮懿旨!”

甄修證深知甄秀晚脾氣,他之所以發笑,不過是憶起舊事——當年甄秀晚曾稱自己熟讀四書五經、叄禮叄傳,非尋常閨閣女子能比,被他當場反駁。

“十六妹此言,可是看不中那些誦讀《女誡》、研習女紅、操持家務之姊妹?那十六妹確實該心高氣傲。”

當時眾目睽睽之下,甄秀晚強裝鎮定道:“九哥,你總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何有此意?”

話雖如此,事後甄秀晚沒少給甄修證使絆子。

二人也算冤家路窄。

待宮人上前,甄秀晚卻餘怒未消。她憤然拂袖,徑直步入內殿,一股濃重藥香撲鼻而至。

她越想越氣,心下暗罵甄修證該死,待見到蘭澤後,輕蔑之意更甚。眼前病弱短壽的皇帝,如何能助她成就大業?

而床榻之上,蘭澤咳嗽不止。

她見甄秀晚進來,便命人賜座。

菱花窗外天色陰沉,映得蘭澤面色灰白,她手中錦帕已染鮮血,待咳喘劇烈,似要將五臟六腑都嘔出來一般。

“臣妾伺候陛下用藥。”甄秀晚想到蘭澤病重,自己不僅孤寂一生,太后之位更是遙不可及,心中恨意又添幾分。

“無需你在這裡勞煩,這等瑣事讓甄修證來做。”蘭澤言罷,似覺不妥,又道,“稍後朕也會讓他回去,你們都不必來侍疾了。”

甄秀晚聽後,暗中打量著蘭澤,見她確實病入膏肓,也打算聽從蘭澤的話,不再留在內殿侍疾。

“臣妾遵旨。只是那甄修證冒犯了臣妾,已被臣妾打發走了,陛下近日恐難見他。”

“他會冒犯你?”

在蘭澤印象裡,甄修證並非無禮、唐突的人。

“正是,他非要提及臣妾兒時糗事。九哥與臣妾自幼相識,總愛翻舊賬,臣妾一時氣極,才將他逐出御前。”甄秀晚說著,嬌怯地看向蘭澤,“陛下不會怪罪臣妾吧?”

“無事,你們自行處置。”

蘭澤並心思不在這個上面。

她已不打算再託甄秀晚採買藥材。一則她既得太后的恩准,可自行出宮,自不必再假手於人;二則她見甄秀晚神情恍惚,如今相見亦未提及採買,想來對方也未放在心上。

既如此,她須得親自走一遭。

太醫院數撥御醫輪番診治,蘭澤也服了數劑湯藥,咳疾仍不見好轉。直至用上千年何首烏、冬蟲夏草等藥材熬製的湯藥,她的面色才稍有紅潤。

這些藥材皆是大補元氣、回陽救逆的珍品,專治氣血兩虧、瀕死休克。

是給人吊命的良藥。

蘭澤如今氣色好轉,更似迴光返照。太醫們心知肚明,卻不敢稟報太后。只因蘭澤早有嚴令:“若有人向太后透露朕病重,便是詛咒於朕。”

在皇帝威懾之下,太醫院眾人皆不敢彙報,想著若太后問罪,便以醫術不精搪塞。

於此期間,蘭澤遣人至仁壽宮傳話,稱自己將於一月上旬出宮遊歷,對外只言病重在身。

章慈太后自然準允。至於她是否期盼蘭澤一去不返,讓蘭澤只以甄家義女的身份存活於世,就不得而知了。

出宮之時,蘭澤僅帶數名隨從,還特意囑咐莫要多帶侍衛,以免引人懷疑,其中便有聰慧嚴謹的銀秋。

蘭澤再見到銀秋,心中甚喜。

她最喜愛的女官便是銀秋。因銀秋做事穩妥,亦能領會蘭澤一些難以明言的話語。

漫天飛雪中,銀秋對上蘭澤柔和的眼眸。

似雪落寒潭,漾開一圈靜謐的漣漪。

陛下——

“怎麼了?”

“……微臣擔心,飛雪落入陛下眼中。”

蘭澤失笑:“怎麼忽然想到這個?且先行罷,我們如今出宮自有要務。”

……是。

待蘭澤掀起車簾,硃紅宮牆在雪幕中若一幅未竟的丹青。是畫師未著顏料,所以留白甚多;抑或是有人將血灑於宣紙之上,皆不得而知。

長恨此身非我有。

何時忘卻營營。

蘭澤凝視著這座承載半生的宮闕,恍然間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她很快在馬車中昏沉睡去,奈何身子虛弱,半途便由於咳喘驚醒。對上銀秋驚慌的面容,蘭澤掩唇低咳數聲,飲過半盞熱茶,方藉著銀秋的攙扶起身。

何時能至京西?

陛——銀秋甫一開口便覺失言,慌忙請罪,如今既已離宮,該如何稱呼主上?

蘭澤仍著那身男裝常服,她們出行本就該謹慎行事,更何況是去拜扈侯府求藥,絕不能洩露身份。

“我是京中尋常人家的公子。”

銀秋會意,低眉應諾。

待馬車行至京西,蘭澤扶著車轅緩步而下,以帕掩唇時,錦帕上洇開一點殷紅。

但見拜扈侯府門前冷落,人跡寥寥。

蘭澤抬首望向門楣上懸著的烏木御匾,心頭愈發沉鬱。

至府門前,仍是那個熟識的門房。

蘭澤早在車中便已思量妥當。

她略一拱手,語氣平和道:“在下乃前日修書求藥之人,不知貴府可還記得?此番特來拜會,是欲與侯爺再議此事,煩請通傳。”

在蘭澤看來,周韶尚未察覺那封信出自甄府,她又恐門房不予通報,只得提及先前書信往來之事,看是否有轉機。



(三十二)目若寒潭



門房立於侯府大門前。

但見纖弱的寄信者款步而來。

來者身軀單薄,幾欲融於風雪。她步履雖輕,腰間卻佩一柄長劍,赤色劍穗在風中搖曳,四目相接時,門房不由得心頭一顫。

纖弱在形,肅靜在神,不可言說者,乃其氣韻。

門房心底暗歎。

這寄信人一身暗花提紋的赤紅錦袍,外罩白羅鶴氅,紅白相映,極淡極豔。她面無血色,眉目間卻透著陰柔之美,眼眸漆黑,冷若寒潭。乍一看,門房還以為是京中哪家的貴女。

初見蘭澤,門房便覺她身份不凡。觀其氣度、威儀,絕非尋常人物。身旁隨從低眉順目,舉止恭謹,顯是從高門大戶裡挑選而來。

“請公子稍等。”

門房朝蘭澤作揖,隨即轉身奔向侯府內院。他在湖心亭尋到正打盹的周韶,急聲道:“侯爺!甄府的寄信人到了,正在門口候著!”

“什麼?”周韶睡意頓消,“哪個寄信人?”

“甄府的——”

周韶頓時啞然,揮了揮手。門房卻未領會主子的意思,愣在原地。

“愣著作甚!把人趕走。”

“是……可主子當真不見?說不定能以此要挾甄府,或者探探這寄信人的虛實?依小的看,此人怕是甄家直系的子弟。”

周韶聞言,眉頭緊鎖,在亭中來回踱步,顯然心緒難平。半晌,他似下定決心般一甩袖:“罷了!引他去竹煙廳。”

“是。”門房連忙應聲,亦補充道,“那寄信人雖作男子打扮,卻身形瘦弱,似力有不逮,還需婢女攙扶。”

看那字跡,就知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周韶嗤之以鼻,卻忽然想起方才掠過鼻尖的那縷清冽幽香。

……

門口,蘭澤靜立雪中。

聽得門房通傳,心下稍安,她輕捏銀秋的手心,示意莫要驚惶,方步入侯府。

於竹煙廳內,周韶大馬金刀地坐在上首,接連灌了幾口茶水,卻只覺得滿嘴苦澀。他愈喝愈躁,思緒如潮,怎麼都揮之不去。

忽聞一陣細碎的踏雪聲傳來。

他於風雪裡望見寄信者的身影。

蘭澤凝神靜氣,甫踏入竹煙廳,半晌沒有開口,正在醞釀怎麼求藥。她知曉門房不認識自己,但周韶參加過歲宴、壽宴,可能會認出自己就是皇帝,這才戴上了兜帽。

廳內一片寂靜,周韶竟也沉默不語。蘭澤無奈,只得開口:侯爺——

蘭澤的聲音陡然停止,她見地上的一雙麂皮靴子,方頭平底,靴筒高至小腿。

正是她口中的拜扈侯。

蘭澤下意識拉低了兜帽。

這周家原本世襲兩爵,一為侯,一為公。拜扈侯之位本該由周韶伯父承襲,奈何其英年早逝,先帝素來偏愛周家,破例將這侯爵賜給了周韶。

“等等——”

變故生於電光火石間,蘭澤的話音戛然而止,身側的銀秋雖即刻回神,卻已不及阻攔周韶動作。

隨著蘭澤眼前驟然一亮,兜帽被那男子隨手掀開,露出她的臉龐。

周韶看清這張常在夢中浮現的面龐,頓時肝膽俱顫,踉蹌後退時,竟帶翻了身旁紅木桌椅。

府中小廝慌忙上前收拾,卻無人敢近周韶的身,畢竟這位侯爺平日能與猛獸搏鬥,此刻上前攙扶,若被誤傷,吃虧的定是他們。

蘭澤很快斂去驚色,從容地直視周韶:侯爺這是何意?在下戴這兜帽,不過因近日咳喘畏風,並非有意遮掩。

“這信……當真是你所寫?”

周韶已認出,眼前之人正是那日在偏殿與他共赴雲雨的甄璇。她真人比畫卷更顯靈動,尤其此刻睜眼說話的模樣,直叫他心神難安。

那場偏殿歡好,徹底顛覆了周韶的認知。他從未想過世間竟有如此極樂、如此放浪形骸之事,卻叫人沉溺難捨。

憶起當時甄璇確實咳喘不止,想必是久病未愈,這才登門求藥。

望著她蒼白的臉色,周韶腦中只餘二字。

孽緣。

雖已理清來龍去脈,但見蘭澤作男子打扮,周韶仍覺蹊蹺,沉聲道:“你怎麼證明此信出自你手?”

“……”

蘭澤一時語塞。

她何須證明此事?

“本侯首封回信便言明,要你表明身份再議購藥之事,你卻為何反覆隱瞞?”周韶步步緊逼。

蘭澤正欲應答,卻見周韶冷笑連連:縣主,你連真容都不敢示人,弄個假身份上門,是把本侯當痴兒戲耍麼?

聞言,蘭澤誤以為身份敗露,到了性命攸關之時,她暗道不妙,向銀秋遞了個眼色,就要抽身。不料周韶一個箭步上前,鐵鉗般扣住她手腕。

蘭澤幾乎被他提起,又被迫與他對視。周韶嗅到那熟悉的幽香,更是怒不可遏:“甄璇,可是甄府竟連治病藥材都短缺,要勞你女扮男裝,親自登門侯府?”

蘭澤尚未想明白,周韶口中的甄璇是誰,銀秋已急聲喊道:侯爺明鑑!縣主體弱,身份特殊,不得已才改換男裝,侯爺快快鬆手,莫要傷了縣主!

蘭澤聞言,更是心亂如麻,欲掙脫時,方發現這男子力道驚人。

周韶為何錯認她為甄璇?

而甄璇,究竟與原著女主有何干系?與己身又有何牽連?

是否同一個“璇”字?

抑或是因京中流傳的畫像,與自己容貌相似,周韶方有此誤判?

太后收養義女,寄名於甄毅大夫人膝下,本非秘事,但凡見過畫像,再細觀蘭澤面容,便知她正是畫中之人。

蘭澤正思忖間,周韶猛地將她往裡一帶。

還敢分神!周韶勃然大怒,黎白苗不想要了?

“侯爺要如何才肯交易?無論我出身如何,只求公平買賣,購藥治病,絕不涉兩家恩怨。”

好個公平交易!周韶嘴角微哂,若不以真面目相見,休想從本侯這裡拿到半分藥材!

蘭澤閉了閉眼:“侯爺所言,是要我恢復女裝再來?“

不然呢?沒有誠意,一切免談!

周韶嘴上這般說著,心下已另生計較。他決意刁難蘭澤,讓她滿足自己的慾望,再享極樂,至於給不給黎白苗,全憑他一時心情了。

  [ 本章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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